“知否,知否,应是绿肥红瘦。”
*逃离循环 / 灵感来自《开端》
*私设如山 / OOC!勿上升!
*全文1.5w+ / 都是我编的 / HE
BGM:坠落星空——小星星Aurora
“忘记过去的人注定重蹈覆辙。
——乔治·桑塔亚纳。”
——
驾驶座的男子将润喉糖扔进嘴里,兴致颇佳地哼着曲子,身旁穿长裙、素面朝天的年轻女子睁开眼,打了个哈欠。
“听众朋友您好,这里是FM90.5全国高速交通广播,接下来为您播报实时路况……G75兰海高速北海—湛江段发生交通事故,请途径该段的车辆注意避让……”
17:15。
李白看向手表,距离17:30的直播还有一刻钟,或许可以再小睡一会。他仍旧记得方才梦里的情景——热浪滔天、爆炸声震耳欲聋。那种近乎现实的感触令人不由得怀疑: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真实世界?他当然愿意相信前者。
车窗外翠绿隔离带与橘红色晚霞相映,一点一点暗沉。天空开始下雨,不过几分钟那温暖的橘红色便被阴郁代替。侧面的指示牌写着地名和公里数,一名穿着黑色短外套的年轻男子从应急车道下车,他坐的那辆银色海马汽车似乎出了故障。车标志的鹰隼形状如鲲鹏展翅,被不间断的雨水冲刷、越发锃亮。李白愣了一下,这年轻人怎么如此眼熟?自己梦里也出现过……时间走到了17:19,他摇下车窗,想看清那人的面容,却听见广播电台里发出了异常的声音——播报路况的话说到一半变成了歌曲的旋律:“相信你还在这里,从不曾离去,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……”
“糟糕!”
滚烫的火焰瞬间湮没了思绪。
//
“我再等一分钟,或许下一分钟……”低沉的男声唤醒了压抑的精神。李白朝前排驾驶座看了一眼,他表哥还在哼徐誉滕的代表作。手表显示17:14,比上次提早了一分钟。所以……他还没死?都说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,这是最后的挣扎吗?但他没时间感叹人生,现下最重要的事逃离爆炸现场。这确实是个难题。
行驶中的汽车,前后都有车辆的高速公路,怎样能够逃离?或者说,阻止爆炸。他注意到前方和后方的车辆都有明显特色,前面那辆别克贴着卡通贴纸,好像是哆啦A梦;后面的奔驰用巨大花簇装饰,门把手缠绕丝带,应是婚车的第一辆……也就是说,跟着的还有婚车车队的其他汽车。这一次如果时间来得及,他要测试一下,火焰的来源方向。
17:17,车辆经过指示牌,李白注视着那辆银色海马汽车,突然意识到这一段路因为堵车并没有走很远,故障汽车自从他醒来就停在路边。他迅速摇下车窗,问了一句: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?”那年轻男子含笑摇摇头,“不用了,谢谢。”
爆炸的时候,海马汽车应该也被波及了吧……李白回忆第二次爆炸时的情景,那时候听到的歌是什么?好耳熟。
“相信你还在这里,从不曾离去,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……”
是《天使的翅膀》。
//
“滴滴——”汽车喇叭的声音响起。
17:13,李白醒来第一件事是看手表,经过了三次爆炸,他已经明白每次都会提前。表哥刚准备哼歌,他打断道:“换一首吧。”“哦。”驾驶座的男子感到这提议莫名其妙,随即唱了几句《梦里花》。
汽车在严重拥堵路段缓慢前进,李白推开车门,朝着应急车道走去。
“欸!你下车干嘛!”
“小白,这是高速,别瞎跑啊!”
他表哥表姐都被这举动吓到。
海马车旁站着一个中年男子,眉眼深邃,见李白快步走来有些疑惑。“你好,有什么事吗?”后座的年轻男子随即推门而出,望着李白似是在回想,口里还念叨着:“你是……”
“没时间了……还记得你们的汽车什么时候出故障的吗?”
“得有二十分钟了吧,怎么了?”
“那就是16:55左右。”
“你这人怎么怪怪的?”
中年男子打量着李白,露出看奇葩的眼神。但那年轻男子猛地握住李白的手,说道:“我不知道具体情况是怎样,但是你看上去很着急。我叫狄仁杰,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的,不要客气。”
“怀英啊,你别跟他说了,先来看看我这发动机到底出了啥问题……”
“知道啦,二叔。”
也许是四面八方的喇叭声太过嘈杂,李白没听清对方的全名,只记住了“怀英”。这次《天使的翅膀》没有响起,但17:20一到,爆炸还是如期而至。
火焰的方向依旧是后方——婚车。
//
“哥,别唱那首。”
“……你怎么知道我要唱……”
“瞎猜的。”
李白经历了短暂的头脑风暴,谨慎地推算17:20是爆炸时间,所以避开17:20和婚车近距离是逃离爆炸的方法吗?
“超车。”他对表哥俞鑫说。
“疯了吧?现在是堵车啊。”
“没时间了,如果你不超车,我们都会死在这里。后面的婚车……有问题。”
“我说小白,你是不是悬疑小说看多了?”表姐何佳雪饶有兴趣地答复,“难不成这婚车还能爆炸?别闹啦。”
她嘴角的弧度让李白一阵寒颤,认识这么些年还从未见何佳雪露出如此冷漠的神色,仿佛死亡于她而言轻如鸿毛。
“你是不是知道什么?”李白没绕弯子,直接问出口。但他们的汽车突然拐向应急车道,何佳雪瞪了俞鑫一眼,“你真相信他说的?汽车无故占用应急车道是违章的!待会监控拍下你怎么交代?”
“那婚车……不对劲……”俞鑫喃喃自语。
李白低头看了一眼手表,17:16。他们离开了婚车所在的车列,四分钟的时间可能不足以逃离爆炸,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。如果每一次都会提前,总有一次他们能够彻底离开爆炸伤害范围。
“你在说什么?”何佳雪问。
“……是定时炸弹。”
李白顺着俞鑫的视线望去,婚车前后排座位间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光亮,他们看不清车中人的模样,只依稀听到争执声。
好像忘了什么……他捶击自己的后脑勺,蓦然将“怀英”两个字捞起来。那人的话诚恳而坚定,宛如旧相识。要把那一车的人也救下来吗?他在一秒内做出了选择。
雨滴敲打着玻璃,泠泠作响。
“你去哪?”何佳雪警惕地看着他。
“那个,是我老同学。”李白指着海马车旁的年轻男子,随意答道,“我去去就来,跟他说几句话。”
17:17,还剩三分钟。他冲到海马车的位置,不假思索。“给我你的手机号码。”年轻男子也没犹疑,开始报数:“133……”李白没用手机记录,他知道再入循环这些数据都会消失,于是默念着背下。
“你还没说,发生什么事了……”
“如果一个陌生人打电话给你,他告诉你马上要发生爆炸了,你会相信吗?”
那人拽住了他的手臂,“如果是为了救人,我会立马相信。”
一个善良的人,往往热心得出奇。即便是天外来物,也要细心呵护。可又能如何?李白对年轻男子笑了一下,心想:谢谢你啊兄弟,但下一次循环时我们又要重新认识。他喊了一声“怀英”,那人有些发怔,右手放到耳朵后面挠挠自己的脖子。
“17:20到了。”
“什么?”
爆炸声代替了回答。
//
133……
还好,没把电话号码忘记。
拨通后李白还没开口,对方却用焦急的口吻问他:“这是怎么回事?我们回到过去了吗?现在是17:11!”
他……也进入循环了?
“这不是倒流,而是循环。”
前排的俞鑫听不清他低声在说着什么,只顾着看前方路况。何佳雪还在睡梦中,恬静的面容竟令李白感到些微不适。
“你听我说,我已经度过了五次循环,这一次是我的第六次,你的第一次。最开始我以为这是梦,但自从第二次中巧合的出现我明白了自己是在循环中。”
“……那17:20,有什么含义吗?”
“爆炸的时间是17:20,每一次都不例外。而且我已经判断出来爆炸的位置是那辆婚车,爆炸元应该是定时炸弹。”
“……”
李白深吸一口气,确实,一般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很震惊吧……自己也是经历了好几次才平复心情。他本打算安慰几句,再商量对策,没成想那人突然说:“我坐的这辆车是16:54出的故障,大约16:58进入应急车道,接下来应该怎么办?”
“我会提早离开车列,你带着车上其他人向反方向走。定时炸弹的威力应该没有很强,只波及婚车前后一辆车,只要离开了爆炸范围就没事了。”
17:15,何佳雪睁开眼。她朝着内后视镜瞥了几眼,听见李白沉静的语句:“阿鑫表哥,能不能靠边停一下……我感觉后面那辆车不太对劲。”
“这是高速,你别闹了。”何佳雪笑道。
“就是啊,去应急车道要罚款的!”俞鑫以为他在开玩笑,从后视镜看那婚车,握住方向盘的手突然一抖,将汽车靠边停住。
“你不要命啦!”何佳雪大声嚷着。
“那车里……怎么闪着红光。”
李白推开车门,汽车后轮胎泄了气,真是时也运也。这下子就算被监控拍到也没什么问题了。他又抬起头,看见那穿着黑色外套的年轻男子朝自己大步走来,身后还跟着面目愁容的中年人。
他们离婚车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三辆车,中年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年轻男子说:“狄仁杰,你这小子……在高速公路上玩赛跑啊?我待会跟你妈说。”
“二叔,我这是在救你。”
李白无奈地皱起眉头,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对方离得很近,神情不自然咳了一声。狄仁杰脸上仍旧带着好看的笑容,缓缓启齿:“还不知道你的名字。”
“我叫李白,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“砰——”巨大的爆裂声使应急车道上的几个人猛然回首,那婚车已入火海。伴随着热浪翻涌的,还有何佳雪的吼声:“薇薇你不能死!你等我……”
谁是薇薇?
李白想起前年何佳雪曾提起一个高中同班同学,那女孩在上海工作,男朋友是个高智商人才,毕业后在培训机构里当老师。薇薇……应该就是那个徐薇吧。
“表姐,你是不是知道什么?”
他又一次抛出这个问题。
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响起,没过几秒,被《天使的翅膀》覆盖,天地混沌。
//
为什么?
李白从昏睡中苏醒,他搞不懂自己明明脱离了爆炸范围,这循环为什么还没停止?心悸之余,手机开始振动。
他看了一眼来电提示,狄仁杰竟然还记得他的手机号。这也就说明,他们两个都在循环里。不得不说,有个人陪着总比自己去煎熬、去拼抢好。
“是不是必须阻止爆炸?”狄仁杰问。
“我不知道,但仅仅我们几个脱离爆炸是没办法终止循环的。”李白停顿片刻,又说:“如果我表姐和婚车上的人认识,或许可以从她出发。”
“报警呢?”
“……”
之前的循环中,因为时间有限李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。假设每次醒来都会提前一分钟,那么报警或许可行。
“我觉得可以考虑,但这一次循环应该是来不及的。高速公路报警出警时间是五分钟,最近的一个警察局虽然离得不远,但等警察赶到估计要到17:25左右。”
“也许……我可以报警。”狄仁杰说。
“你醒来的时间和我不一样,对吧?”
李白翻看自己的未接电话,16:58狄仁杰已经打给他第一通。所以说……海马车循环的时间是从17:00之前开始。
“下一次循环,我醒来直接报警,你把车引入应急车道,试一试。”
“好。”
静静地等待雨落,等待爆炸,然后重启。很久没有这样全身心地信任一个人了……可能是循环了好多次,唯一的战友成了世界上最可靠的。
“你自己注意安全。”
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加这一句,却分明是蓄谋已久的脱口而出。
//
16:55。
还是这个时间。
狄仁杰发现自己所在的车每次循环开始的时刻不会变化,一定是在发生故障以后。也就是说海马车没办法避免和婚车近距离相遇,他们唯一的生路是抛下车远走。
输入了12122后,他盯着自己下意识放进通讯录的号码愣了片刻,那家伙不知道醒了没有……应该还在待机状态吧。
“您好。”
电话里传来悦耳的男声。
“您好,我要报警。G75兰海高速北海—湛江段一辆婚车上有炸弹,请最快时间赶到现场,婚车在堵车路段,周围车辆很多,危害性很强……”
“请报一下目标车辆的车牌号。”
“沪BXXXXX。”
“好的,请您保持冷静并发送定位信息,警方将在第一时间赶往您所在的地方。为了避免冲突,请不要惊动该车人员。”
17:00。
狄仁杰看了一眼手机顶部,算的没错的话,李白还要十分钟才能醒过来。他不愿意干等着,拉着二叔往反方向走。
“欸!你小子!”
“……别喊了,二叔。跟着我走,保证你活着从高速下去。”
晚霞倔强地霸占着天空,以为雨不是自己的对手。然而,没什么是绝对的,相对性充斥着整个宇宙。
俞鑫将广播电台调到了FM90.5,持续的堵车令他有些烦躁。车子好不容易挪动了几米,他注意到从侧面有一位年轻男子在窗外对他招手,嘴里还嘟囔着什么。他摇下车窗,轻声问:“你好,有什么事?”
狄仁杰指着车后轮胎笑答:“朋友,你的车后车胎泄气了。”他们的对话让副驾驶座的何佳雪提前苏醒,但听见狄仁杰的提醒,她并没察觉到异样。
车内的灯光很昏暗,李白靠在车窗边,戴着白色的降噪蓝牙耳机,狄仁杰朝后排瞥了一眼,自然地将视线移开。
“要不去应急车道处理吧。”俞鑫说。
“你搞快点。”何佳雪催促道。
17:10。狄仁杰在他二叔的一通拷问下,终于选择了闭嘴。与其和循环中的背景板解释,倒不如动脑子想想下一步计划。
李白推开了车门,不可思议地看着他。他倒是好心情,迎面朝对方使了个wink,把李白吓得够呛。
“你已经报警了?”
“昂,马上到。”
“靠谱!”
突然很想揉一揉他的头发……李白被自己这冲动震惊,不自在地将双手插进口袋,向后退了两步。
果然,警车到达的时间控制在了17:12以前。海马车循环开始时间早于初始车,可能是循环中唯一的bug……也是他们的契机。雨还没下,一切温馨得不真实,李白缓缓伸出手。算了,他想,还是跟着心走揉一揉那个人的头发吧。
回报他们的是震耳欲聋的轰炸,狄仁杰下意识捂住了耳朵。与此同时,李白那腾空的手猛地将对方拉进怀里。
他看见何佳雪放下手机,绝望地注视着远方的婚车。这一段并不超过肉眼能力的差距,仿佛云与海的命运。
李白感受着急速的心跳回荡,进入下一次循环前,没有松开手。或许人的一生,在某些时刻只能尽力拥抱自己都未察觉的珍爱,全凭身体的本能。
//
“小白,醒醒。”俞鑫的声音温和而粗矿,正好在17:09唤醒了李白。
“咱们车子出了故障,得在应急车道修一下。你先下车透透气,车里怪闷的。”
“行。”李白推开车门,这一次狄仁杰没有选择和他对话,而是装作不认识静静待在路边。何佳雪滑动手机,似乎在关注直播的动态。李白想起上一次循环中失败的原因,微微叹了一口气。
两分钟后,警车驶入堵车路段。俞鑫敏锐问道:“这里是不是有人报警?”
李白注意到何佳雪的慌张神色,为稳定他们情绪撒了个谎:“刚广播里说这个路段出了交通事故,可能在我们后面吧。这一截堵车了,警车也很难过去啊……”
“我怎么没听到……广播里说高速出了事故?”何佳雪盯着他追问。
“……”糟糕,李白想起来那天播报是到了17:15才有的,也就是说此时不存在事故播报。他咬紧牙关笑了一下,正准备瞎扯却听得狄仁杰跟他二叔说:“这警车是去处理交通事故的吧?好像挺严重的……都上热搜了。”
何佳雪挑眉,移开了视线。
这家伙……李白望着狄仁杰的侧脸,将第六次循环以来的点滴回顾,好像每次狄仁杰都能把细节记下,从而应用到后面的计划中。他很欣赏这种能力,也很庆幸与自己并肩战斗的人是他。
但这一次循环开始后,狄仁杰没有主动和他说话,莫名让他有些失落。如果他们没有走出循环,将来的每一次中会不会终有一次对方会忘记过去发生的事。也许,这不是李白的循环,而是某个与徐薇有关的人在循环,甚至是徐薇自己……他们只是误入歧途,被困在重复的营救里。
所以,循环以外,他们没有往事,也不会有将来吧。谁能保证把记忆带出循环?谁能靠自己的意志选择停留?
“你好,我叫李白,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这是李白在心里说的,没能落实。
17:16,婚车的后门被推开,徐薇抱着定时炸弹从车上走下。围观车辆中的人都为自己的处境扭了一把汗,警方因为道路阻塞只能下车疏散车辆,然后赶到徐薇附近控制住她。定时炸弹倒计时只剩下一分钟,徐薇穿着纯白婚纱泪流满面,大声喊到:“都别过来,都别拦着我。”何佳雪的情绪瞬时波涛汹涌,她冲到徐薇身边安抚道:“薇薇,你还年轻,不要想不开。”
原来她……不是帮凶。
李白趁着两边车辆散开、何佳雪和徐薇对话之际,从徐薇手中把定时炸弹猛地抢了过去。0:15,只剩15秒……警方对他示意把炸弹扔进湖中,但这枚定时炸弹最后的计时速度加快,在5秒左右就被引爆,根本来不及抛掷。
好痛……循环了这么久,李白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受炸弹的威力,他感觉五脏肺腑都被冲击波震得撕裂,最后陷入了昏迷。
//
“……我在等一分钟,或许下一分钟看到你闪躲的眼,我不会让伤心的泪挂满你的脸……”狄仁杰被这音乐声惊醒,16:55,海马车停靠在应急车道。
目睹了李白怀中定时炸弹爆炸的情景,他迟迟没有缓过来。那个人明明是循环的迫害者,为什么总是奋不顾身。本可以不管的……他想起自己进入循环的机缘巧合,不过是李白选择了拯救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能够保全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,更别提试图挽留更多人的生命。
“怀英啊,你说这车能修好吗?”
“……”
狄仁杰着急忙慌地往李白所在的车辆赶过去,一时间忘了把他二叔带上。俞鑫在他的提醒下将车辆靠边停住,但17:08已经到了,李白还没有醒过来。
“你们认识?”何佳雪见他晃动这后座沉睡的人,随口问了一句。
“嗯……同校的,以前在一个社团。”
“你也是C大的学生?”
“是啊,老李在我们学校很有名。”
这回答没引起何佳雪的怀疑。狄仁杰使劲晃动着李白的胳膊,手表时间一步步走向17:10,这是怎么回事?
“醒醒……”他在心里祈求。
在同一所大学这件事,他一直都知道……李白的电话号码、车后胎泄气、交通事故的信息是他意外中的关注。向来如此,一旦见到这个人脸上对于走出循环的执着和坚强,他总希望自己可以多帮忙一点……哪怕一点点也好。
因为爆炸的时候,这个人会在第一时间抱住他,也会为了众人而选择牺牲自我。
因为过去那些很不完美的梦,只能视若无睹的路过,沦为陌生。
他……喜欢这个人。
“几点了?”李白揉了揉他的头发问。
狄仁杰直接抱住了对方,声音有些沙哑:“17:12……还好你醒了。”
“爆炸的威力太大了,可能延长了我的待机时间。这一次估计是来不及了……下次我们再努力吧。”
“好。”
狄仁杰将手放开,他们的奇怪举动让何佳雪有些吃惊。但李白没理会那束打量的目光,将狄仁杰的手握住走下车。
“别怕,我还在这里。”
他好似能够感知对方的恐惧和担忧,却只云淡风轻地对上一次的壮烈绝口不提。
李白觉得自己撑伞的手很冷,但另一只手很热。虽然只是握住了几十秒,也足够持续到下一次循环到来的时分。
“别再让我等了。”狄仁杰转头对他说。
“嗯,下次一定不会。”
在循环里,诺言会失去信服力吗?
//
“怀英……”
后座上年轻男子的呓语令狄仁杰怔住,再看那人已睁开眼,若无其事地摘下两只蓝牙耳机并推开了车门。
“表姐,那辆婚车里的人你认识对吧?她携带了定时炸弹,如果你想救她,现在还来得及。”李白干脆利落陈述道。
“……薇薇她……”何佳雪显然有些呆滞。
“我没在开玩笑。”
原本文静的女子骤然惶恐,迈开步子向婚车跑去。高速公路与赤色晚霞相映衬,令人有种活下去真好的感叹。再滂沱的雨,再厚的阴霾,都会在某一日被拨开。
“薇薇,你开门!是我,佳雪。”
婚车后座的新娘用颤抖的手推开了门,定时炸弹刚刚启动,仿佛在给寻死的人最后后悔的退路。生命是那么脆弱,人又往往轻视这存活的权利,所以孤注一掷、沉入深渊。但痛苦和幸福,都不会被死亡所消弭,痛苦只会加重,幸福只会恶化。
“我们还有好多好多年,这个世界还值得期待……你相信我。”何佳雪柔声说。
“没有了!宇琛走的那一天,这个世界就已经变成灰色了,我看不到光亮。”
“薇薇,你很爱宇琛,我知道的……但是还有很多人爱着你,如果今天你走了,你的父母亲人,你的朋友……他们会很难过、很痛苦。把炸弹给我,给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可能,好吗?”
徐薇那纯白的婚纱在风中飞扬,因为雨的缘故裙摆被地上的泥水沾染,她脸上的泪已经干涸,在两边脸颊上留下些微黑色的痕迹,是被冲刷而下的睫毛膏。
“佳雪,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……我和宇琛在一起三周年。如果他还在,我不会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。别阻止我了好不好,让我解脱吧。”
“徐薇!”何佳雪提高了音量,“你可以拒绝,甚至可以逃婚,但寻死……一点也不像你!胡宇琛他是对你意义重大,为了他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,可真有你的。麻烦你爱自己,不要再被压抑了!没了他胡宇琛你照样能活,明不明白?”
“我……”
徐薇手中的定时炸弹不知何时被赶来的警方夺走,技术人员切断了线路。倒计时定格在1:15,好险……只多了一分钟。
“他带你看了世界的美好,但不是给你生命的人,更不应该带走你的生命。”何佳雪说出这段话,现场的人都沉默了。
李白站在狄仁杰身后,试图挡住后方袭来的风,他把伞撑得很谨慎,双脚一点点往前挪动。循环就要结束了……他终于逃脱出去,获得了自由。绝望的人最终找到了希望,他却渴望旋律响起,昭示着未完待续。狄仁杰没有回头,他低头看向手表——17:21。
“这雨下得可真不是时候……”俞鑫从车里拿出一把大伞,将何佳雪和徐薇都护在底下,喜滋滋地露出大白牙。
“记性倒是不错嘛。”
李白闻声抬头,狄仁杰大概是看到了他在输入号码,似笑非笑地抿着嘴。所以……没有失去记忆,没有忘记他。
“哪里比得上你。”
他晓得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是勾起的。
//
协助警方破解了危机,故障车辆也及时得到了修复,五个人在警局做完笔录约着去吃饭,狄仁杰二叔说他请客。
“现在的小年轻厉害得很嘛!今天要不是你们啊,我真要交代在高速上了。”
“叔叔……您太客气了。”俞鑫喝多了,脸蛋红扑扑的,说话也含糊不清。
李白和狄仁杰但也没闲着,向何佳雪打听徐薇的事。何佳雪对他们很感激,当然是知无不言,全当说故事了。
“薇薇她性子比较孤僻,平时不太社交。我和她啊,也是因为兴趣相投才成了好朋友……那个胡宇琛是高智商人才,说出来你们不信,人家可是记忆大师。”
“全球记忆类竞赛的获奖者?”狄仁杰记得自己有个哥们曾经去参加全国记忆竞赛,后来痛骂那些参赛者都是非人类。
“是啊,金奖。还不是培训得好……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,去年十月就那么走了。薇薇因为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怀,吃不下饭睡不着觉,后来她爸妈听了算命的说胡话……要结婚给她冲喜。”
李白皱眉,这多少有点逼婚的意味了。想来徐薇寻短见也不是不能理解,人就是很不堪一击的生物,没必要抬高自己。
“那胡宇琛怎么死的?”狄仁杰问。
“谁知道啊,警察说是自杀。薇薇不认这个判定,说是谋害。欸,你们看过tvb那个剧吗?《读心专家》……”
“记忆宫殿。”李白淡淡说了一句,他和狄仁杰却同时攥紧了拳头。
“你们也是知识分子,人要真的是他杀还能一点证据都不留?多半是自己走火入魔被反噬了……”何佳雪将杯中鸡尾酒一饮而尽,啧啧几声。
“别想这些啦,好歹今天我们把徐薇救下来了,这是件好事。”狄仁杰笑容灿烂,化解了氛围低沉。李白跟着笑起来……这家伙,总是能把人心暖和。
在循环里相识,也是一件好事。
打开对话框,他看见对方的头像是白色信天翁,心房震颤了一下。输入公式“r=1-sinθ”,点击发送,却在同一时间收到了狄仁杰的讯息。
“r=1-sinθ”,如出一辙。
他们的心意,在坐标系里完美重合。
//
“表弟,你这头像是什么鸟啊……”俞鑫打开冰箱,边问边从里面拿了一瓶啤酒。
“信天翁。”李白嘴角勾起一个弧度,眼睛没有离开手机聊天界面,还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。三分钟后他收到一条“晚安”,才心满意足地看向窗外夜色。
“听那个小伙子说你在学校里很出名,是不是有很多学妹喜欢你?”瓶盖被撬开,俞鑫八卦的语气像喷射出的气,震得耳朵疼,李白没有回答。
“也该谈朋友了,总单着不是事啊。”他这种长辈语重心长的叮嘱因为什么,其实早已被看透,只是旁人不戳破。若自己得不到感情的慰藉,便投注于其他人身上,做个劝说者用以解脱。
何佳雪本不是李家的孩子,她是二姑再婚时候新二姑父带着来的。二十几年过去,谁也没冷落她。论私心,其实姑姑们对她比自家的孩子还要耐心、宠爱半分,可能血脉不通,总得凭借其他来弥补。李白和何佳雪先前接触不多,这几年因为何佳雪成了建筑师,经常来C大参与新校区建造规划讨论,来往也渐渐频繁。至于俞鑫嘛……可以说是一起玩泥巴的兄弟了。对方什么囧样都见过,长大后各奔东西情义却始终在,每每见到都能聊上许久。
俞鑫喜欢何佳雪,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,李白大概是最早的那一个。人或许只有对待自己不擅长的事物,才能猛然间灵光闪现,以为天赋异禀。爱与被爱是这样的,暗恋和躲藏也是。
“徐薇的事……其实你也知道对吧……如果表姐选择和她一起赴死,你会后悔默许了我的拯救吗?”
“人是你救的,我管不着。”俞鑫对李白笑了一下,将啤酒倒进玻璃杯一饮而尽。气会散,液体会耗尽,喜欢却不能。何佳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,这是他最庆幸的事实,也是望而却步的根本。
“那表哥你……”李白见他还要满杯,抢过杯子反问:“不谈谈恋爱吗?”
报考志愿可以更改,但余生的幸福承受不起任何波折。大四那年为了跟何佳雪在一个城市,放弃了原本心心念念的K大,到头来除了以兄妹相称,还有什么?
“她一定会没事的,一定。”俞鑫的声音很低,大概借酒消愁却不愿被人听得私情,从桌子上握住一罐鸡尾酒往嘴里倒。尝试用酒冲淡感情,酒本身味道便黯然失色。咕咚咕咚喝下去,只品到一点苦涩。接连的酒精麻痹,终于把人给迷醉了。
李白把他表哥抬到沙发上,随手拿了毯子一盖,自己回到房间冲了个澡准备入睡。他很久没有做梦了,从循环出来以后也没,但这天晚上莫名地通过梦境闯入未来世界,真实得可怕。
第二天早上7:00从梦中惊醒,他划开手机屏保,与狄仁杰的对话停留在“晚安”,一切似乎没有异常。客厅里听见俞鑫的手机铃声响了,是那家伙最爱的歌——《等一分钟》。
“如果时间忘记了转,忘了带走什么……”铃声被切断,俞鑫对电话那头的人说:“下午是吗?我会准时到。”
李白将外套披在身上,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。他看着一切如旧的家,粗心地忘记关注日期——2025年10月11日。同样粗心的,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划伤的手指在几秒中恢复了原样。
//
国庆长假后的C大还沉浸在狂欢和懈怠之中,只有图书馆里卷生卷死的学习爱好者把时光付诸于书本、课程。李白本来打算约狄仁杰去看书的,但室友死缠烂打下还是没能得逞。毕竟……怎么解释突如其来的“友谊”是个大问题,先前在一个学校好几年都没认识,因为循环走到一起寻常人根本不信这玩意。但谁经历谁知道,夏虫不可语冰嘛。
“李哥,今天有好几个妹子来问我……你微信头像为什么和中文系姓狄的同学一样……我怎么交代啊?”
“哪里一样了?明明有差别的。”
李白啧了一声,他们是情头,当然很像。不过在满头问号的室友面前他没得意忘形,只简单撒了个谎说自己和狄仁杰之前在同一门通识课,说过几次话。其他的,都是巧合。这谎他自己都心虚,说完在心里默默“呸”了几下。
俗话说“心有灵犀一点通”,没过一会狄仁杰跟他朋友也来了,在离得不远的地方落座。李白在手机上狂搜一通,最后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一个玲娜贝儿的表情包发了过去,颇有卖萌的嫌疑。狄仁杰一边捂住嘴笑,一边回了句“学长真可爱”,然后专心致志地看那本《无声告白》。收到回复的李白则捂住胸口,半天憋出来两个字——“可恶”,他男朋友撩人真有一套。
快到十二点,李白几个室友都有点饿了,拉着他去吃午饭,但他没答应。借口说自己还要再学一会,实际上是在等狄仁杰一起下馆子。他们还没一起去过那家面馆呢……狄仁杰最喜欢的那家。约定可以延迟,但日子总嫌不够,循环教会他们的远比珍惜当下深刻。各奔东西的学生离开了座位,显得书本格外孤独。书本孤独惯了,所以没多少人心疼它们。李白凝视着《无声告白》的封面,摊开的纸张被合起来,书签夹在中间。狄仁杰笑着对他点点头,示意他走过去。不知为何,他心疼这个时候的自己,也心疼对方。并非因为遗憾和不快乐,而是因为飞鸟与鱼不同路,在洪流之中遇见,还是选择了相爱。
他看不清前方的路,也不知道可以走到哪里。但这只是一瞬间的神思,随着迈开的脚步渐渐飘散,恍如隔世。
“跟我来。”狄仁杰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李白拉到书架边。C大图书馆有很多这样的通道,从小门进入就可以获得冥想空间。两侧的书架面对面,相视无言。狄仁杰望着眼前人明媚干净的笑容,忽然记起高速公路上毫不犹豫的那份信任。《无题》没有明确的定义、没有自己的名片,但正是没有身份导向了最凝炼的灵魂。人海中碰见的人,最后一起回到人海。
“幸好,我们都走出了循环。”
李白微愣,而后握住对方的手。“我是带你进循环的人,当然要带你出来。”
他突然很想离经叛道,逃进日常以外的角落,借着正午的暖意将眼前的玫瑰揉碎、融入骨髓。于是吻了吻那人的唇,打乱了一切计划开始私奔。
……
17:19,狄仁杰看了一眼摆在宾馆床头柜上的手机,眩晕和酸痛使他又闭上了眼。李白随着他的动作醒来,捧着他的脑袋亲了一口。太不正经了……但这就是年轻,敢作敢当。这是过往岁月里他自己根本不可能预想的场景,却成为事实。他那么自立自强的,从不黏着别人。李白摸摸他的脸,他却下意识环住对方的腰往怀里钻。或许,另一个自己是有开关的。叛逆也好,疯狂也好,只要命中注定的人来按下按钮,即刻生效。
17:20像一个诅咒,大音希声。
狄仁杰觉得自己有点渴,朝杯子看了一眼。下一秒,陷入黑暗。
//
“卧槽!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呢?”
李白将闹钟关闭,愤怒地喷了一句。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?虽说他是经历过循环的人,但抱着老婆睡大觉这种好事被打断,他心里说不上来的憋屈。
“怀英。”
还好老婆爱自己,第一时间就打电话过来。他撒娇似的唤了一声,语气差不多快带上波浪线了。
“我们……在循环里。”
“我也发现了。这个循环和之前的好像不大一样,可能是……”
“什么?”
李白推开房门,看着俞鑫的背影没有继续说下去,而是转移话题:“今天下午我还可以带你去Eden吗?”
“不可以。”狄仁杰咳了一声,答道。
“……”
丫的,俞鑫,你这破循环老子不待了!李白在心里念了一通,最后被俞鑫一脸无辜的表情彻底整无语了。
“哥,你下午要去哪啊?”
“米其林餐厅,工作上的事。”
“哦。”
他寻思着,俞鑫也不爱吃西餐啊……这是那里来的冤家不知道投其所好,还把人带进新的循环了?当然,进循环这件事没有狄仁杰拒绝他的请求令人失望。空出来的下午,能做点啥……先调查一下循环有关的人和事吧。
“你这人怎么这样!”被室友电话轰炸,李白还是去了图书馆,狄仁杰也按照原计划去自习,但这一次他坐到李白旁边。
“是不是已经猜到了?”
“……”李白朝俞鑫的方向看了一眼,舔了舔后槽牙,“……怀英,我那时候救下徐薇……难道是错的吗?”
狄仁杰按住他的手背,摇了摇头。他们肩并肩坐着,手肘自然相靠。也许信任和托付已经是一种习惯,所以不动声色。但李白还是被一个细微举止惹得鼻子发酸,攥紧了拳头。
“这个循环,没那么简单。”狄仁杰半带确信说出了这个结论。
“俞鑫他……下午要去米其林餐厅。”
“……因为你表姐吗?”
“不,是工作上的事。”
李白回答完,突然从对方的言语中捕捉到细节——俞鑫一反常态地去米其林餐厅吃饭,会跟何佳雪有关系吗?还是说……他不敢做这个假设,毕竟之前的循环何佳雪和徐薇都没有延续记忆,所以根本不存在循环属于某个人主官意志的可能。可早上俞鑫接到电话时多说了一句“我知道”,难道真的只是他自己想多了?
“怀英,这个循环远比之前的难解。”
“嗯?”狄仁杰眨了眨眼睛。
“开始时间没有提前,而是固定不变。”
“……”
李白在纸上写下这一句,推到狄仁杰面前。图书馆里自习的学生保持静谧,在这一瞬间有些令人恐惧……仿佛这些人开不了口,不过是循环的背景板。他们一直在做同样的题、背同样的书,永远也不能结束。不及痛苦,不得喜乐。
“米其林餐厅,是哪家?”狄仁杰问。
“Masion Pool。”
“去看看?”
李白点了点头,“去看看。”
//
要说俞鑫这个人吧,也没有很复杂的社会关系,除了同事朋友基本上很少社交。李白和他要好这么些年,也没见他谈过女朋友……估摸着是因为何佳雪的缘故。俞鑫现在的工作是一个亲戚介绍的,在公司里待了有两三年了,待遇还算乐观。
2025年10月11日,狄仁杰看着这不切实际的日期,想起科幻小说里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描写,冷不丁打了个喷嚏。2025年的世界是怎样的?他们走出图书馆,迎面撞上C大智能研发团队最新设计出的类人机器人,双双屏住了呼吸。逼真的皮肤、器官和神态,让他们对自己产生了怀疑。
“吓死我了。”狄仁杰先开口。
“确实……有点惊悚。”李白揉了揉他的脖子,像撸猫般自然。狄仁杰也没避嫌,顺势就朝对方怀里靠了一下。
“还坐地铁吗?”他问。
“……”
应该是:还有地铁吗……这个2025,真的是人类的未来?还是、某人的幻想?
他们走到原先地铁站位置时,看到了空无一人的站台。不出所料,在这个循环里人类科技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水平,不需要凭借交通工具往返穿梭。那么,点与点的移动是用什么进行的?犹豫片刻,李白拨通了俞鑫的电话。
“哥,你在哪家店?那里菜好不好吃?好吃的话我哪天和同学一起去……”
“Masion Pool,你自己用定位器搜索……别点错了,我在北街的那家。”
“好。”
定位器?他抬起手臂,发现手腕上有一块若隐若现的凸起。没等他触碰,狄仁杰先下手为强地将自己手腕上那块东西点了一下,一幅城市地图霎时全息投影在眼前。输入“Masion Pool”弹出三条搜索结果,狄仁杰点击北街的那条,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突然袭来,他想都没想就把李白拽住,两个人一齐陷入了漩涡。睁开眼,已经站在北街Masion Pool的门口。
“牛逼啊。”李白忍不住惊叹。
“看来是想象时空。”狄仁杰笑了笑。
“2025……”
虽说2025离现在也不远了,但关于这一年的规划李白没有印象。俞鑫也从没提过2025自己要做些什么,何佳雪亦然。所以这个时间背景在循环里十分奇怪……或许是他还不知道一些隐秘的事。
更古怪的是,对于他们的来访俞鑫似乎早有准备,直接把地址告知,根本不担心他们会打乱自己的安排。7:00……每次醒来都在7:00,应该是俞鑫接到电话的时间吧?米其林餐厅会发生什么?李白打开朋友圈,看见何佳雪新发的一条动态——“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”,配图是她和俞鑫的合照,非常甜蜜。所以这个循环的初始态是俞鑫和何佳雪在一起了?他试探性地问:“哥,你和表姐是不是快结婚了?看到你求婚成功……真替你高兴。”俞鑫的口吻却不热不冷:“能和你表姐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……但两个人在一起有太多困难要克服,我们还在努力。”
狄仁杰若有所思地摩擦着手指,他一向对于细节很敏感,无意间瞥见俞鑫那醒目的红色领带,在心里打了预警。等那个和俞鑫邀约的人到了餐厅,他把李白拉到一边轻声问:“你表哥之前也系红色领带?”李白摇头,“第一次循环里他系的是蓝色。”所以……俞鑫也是醒着的。
“这是他的循环吗?”李白自言自语。
“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,有这个可能。但既然是他的循环,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和他醒着?我们是误闯进来的?”
“表哥他并不在意我们,说明他还没有发现我们是‘醒着的’。如果想弄清这个循环的解法,只能继续装傻。”
“……你其实,不想伤害他对吧?”狄仁杰叹了一口气。
“虚梦注定要停止,但人生还有很久。”李白点了一份黑森林蛋糕,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走到了17:00。真是漫长的一天,不用争分夺秒偶尔还会不习惯。也许他们要挽留的不是性命,而是对于现实的希望……俞鑫能走出这个循环吗?或者在无数次循环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终局。
……李白猛然想到了什么,不由分说地把狄仁杰抱了个满怀。
“干嘛?”
“我知道了!表哥他和之前的我们一样,是在进行循环。而我们是被插入这个循环的变数,目的在于让他找到最优解。”
“他也在找结局吗?还是出路?”狄仁杰想起17:20的时间终点,把脑袋耷拉在对方肩膀上,闭上了双眼。
“但现在他已经知道我们‘醒着’,下一次循环开始的时候就会有所行动。怀英,你觉得和一个同样有优势的人争夺决定权,我们能赢吗?”
“能。”他看着李白的脸,心里默默地重复着三个字——“没关系”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,都会迎刃而解。
“520。”他念出数字。
“520。”李白附和到。
“我说时间。”
“我说爱你。”
//
“李哥,哥几个在图书馆等你呢。”
“抱歉啊,今天真去不了。”
“欸,你昨天答应好的……”
“你们好好学,我精神上支持。”
呸。赵岩峰鼓起腮帮,平复自己的怒气。李白这家伙还从没有爽约过,今天真是流年不利,刚想找他辅导功课就被鸽了。
“不等了,李哥跟老婆约会呢。”
“李哥什么时候有老婆了?”旁边戴眼镜的男孩问。“就那个校花呗。”赵岩峰说。
卧室里的窗帘还是拉着的,俞鑫临走时候留下的卡片还放在茶几上。李白慌忙挂断电话朝身边人殷勤看了一眼,狄仁杰托着下巴跟他对视,“校花?法学院那个?我怎么不知道……”
“宝贝,真的是个误会。”
李白抓住对方的手,将自己的手机上交自证清白。“你看,我跟她什么都没有……都是赵岩峰瞎说坑人。”
狄仁杰没有回握,反倒感觉自己脖子上的红印更难受了。他真是被那句情话鬼迷了心窍,才一大早到别人的卧室里腻歪。不过,俞鑫给他们的那张卡片确实出乎意料——这个2025中的何佳雪,竟然不是设计师,而是在C大美术系任教。原来俞鑫幻想的世界里,她是这样的……李白记得小时候跟哥哥姐姐们一起野炊,何佳雪曾经说过:自己并不想受人追捧或者多么时尚、风格独特,只要能好好画画,再结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,也就满足了。他终究是用自己的梦替她圆了最初的梦。
“我没生气,刚刚是逗你的。”狄仁杰见他脸色不大好看,伸手摸了摸他的脸。
“嗯。”
每个人都能幸运,但运气来得不是时候,你又怎么能怪上天不疼爱你。李白顺着这个动作把狄仁杰的手拉过来吻了一下,他还是足够幸运,好歹没有错过这个人。为什么在高速公路上看见了狄仁杰,不假思索地划分了阵营?为什么第一眼就能确定对方是可以付出真心的人?往事或许太过隐秘,所以在一刹那根本来不及挖掘,偏向已经流淌血液里。
“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了,但那个时候你离我很远,没有下文。”他随口一说,狄仁杰却蓦然咬紧牙关,像一只受了委屈的猫咪眸子水汪汪的。可这样的神色没持续多久就被释然冲淡,“那是过去,我们还有好多年,不缺那一点点。”
“昂,还有好多好多年。”
人类的寿命用十年计算,或许太自负;用百年,又太卑微。所以,用很多个一年来描述,好像可以无限延长。
“这里,是俞鑫的梦。”李白说。
“出去的办法是打破这个梦吗……”狄仁杰虽然已经想到了这个结论,但听他说起还是有点犹豫。只有现实生活不满足的人才会躲在梦里吧?俞鑫应该不想走出去。
“你表哥知道我们是‘醒着’的。”
“但他不能继续沉迷下去,我们要把他带回现实世界。”
Masion Pool一切如旧,这次他们提早赶到。想象时空里很多东西都让人惊讶,狄仁杰临走前在房间抽屉拿出来一个监听器,小家伙还可以隐性,直接飞到了俞鑫那边桌子底下。他好像有过这个想法,用设备来听对话……难道他们的想法也可以在这个时空应用?
“开始了。”
李白把迷你耳机塞进耳朵,对狄仁杰点了点头,希望能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吧……
俞鑫和陌生男子一人一句,语速很快:
“你别执拗了,她不会跟你结婚的。”
“佳雪她是爱我的,一定是有人在破坏。我再跟她求一次婚,她会答应……”
“醒醒!被拒绝过一次你还不懂?她跟你在一起根本不是因为爱!”
“她说过的,她爱我。”
“那这个男的是谁?”
(有照片在桌面摩擦的声音)
“不是的,这是个误会。”
“何佳雪当初和你在一起,只是因为感激你,别做梦了!她爱的不是你!”
“你在骗人,我不相信你。”
“她爱的不是你!”
陌生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大,那沧桑中带着愤怒的口吻让李白寒战,他依稀能够听出这声音和俞鑫的声线是相似的。那是……中年的俞鑫。
她爱的不是你……这句话一直回荡,直到17:20循环重启。俞鑫被自己的意识呼唤,在做最后的挣扎。
李白从黑暗中惊醒,划开手机看朋友圈里何佳雪发的合照,原本甜蜜的错觉逝去,只剩下勉强和一厢情愿。
“咚咚——”
打开门看到狄仁杰的时候,他们发现俞鑫已经不在了。这一次什么也没留下,只带走了给何佳雪的生日礼物。
//
他们在一起一年了,从何佳雪的上一个生日到如今。俞鑫时常会觉得这样子循序渐进的发展太过美好,自己是得到了上天的馈赠。直到循环开始运作,他才明白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。
“哥,你在哪?”
李白发过来的消息言辞恳切。
“知道你是为了我好,但这一次让我自己解决可以吗?最后一次了。”
10:00,俞鑫到达了何佳雪所在的C大美术系办公室,对方神色自若,没有丝毫疑惑和慌张。也正是这样的面容,让他喜欢了这么些年。如果不是梦,他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成为陪在她身边的人。
“佳雪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
“嗯?什么事呀?”
“我真的很爱你。”俞鑫声音哽咽。
“我知道。”何佳雪温柔地笑了一下,还没察觉到俞鑫的不对劲。
“谢谢你,陪我做这场梦。”
“阿鑫,你在说什么……”女子握住他的手,时间的洪流在选择放下的这一瞬间飞快奔涌,湮没了原本的平静。
如果时间,忘记了转,忘了带走什么。你会不会,至今停在说爱我的那天。
原来《等一分钟》的歌词是这个意思。
人若活在梦里,那必定会错过新鲜缤纷的真实,但梦给的偏偏意难平。我们太会做梦,太难走出幻想,所以习惯忧郁。无论等多少个一分钟,都等不到圆满。
……
“表哥!醒醒!”
李白拍拍俞鑫的脸,见那人缓缓睁开眼,终于松了一口气。狄仁杰望着两人的神色,也跟着宽慰了许多。还好……只是一场梦,俞鑫能选择放下真是太好了。
“上次给我介绍的那个……联系方式再推推,我加好友。”俞鑫瘪嘴说。
“哈?你认真的?”李白挠头。
“推就是了,话那么多。”
“行行行,马上推给你。”
狄仁杰听着兄弟俩的对话,有些哭笑不得。果然人还是活在真实里,最能发挥幽默的本色。
……
可能年少的心太柔软
经不起风经不起浪
若今天的我能回到昨天
我会向自己妥协
……
无数个一分钟等不到的遗憾,总会被更多踏实的结局弥补,构成人生。错过一个人,是为了遇到另一个人。走出一个梦,是为了发现比梦更梦的事实。
李白听见手机闹铃的声音,低头将狄仁杰手机屏幕滑动一下,响声停止。而后,桌面显现出大二那年他打篮球时的照片,恍如昨日。他想起自己文件夹里躺着的那些文章,作者都是同一个人。
“你……”
手机亮度慢慢变暗,狄仁杰和他对视,什么也没说,仿佛缄默才是最好的回应。
月球离地球38.4万千米,在它之上皎洁的愿望往往无法适应地球的湛蓝。如果行星一同坠入循环,也许白云和蓝天才能够真正贴合,宛如画卷。
——致所有长久的爱恋,你们值得存在,因为这世界不设限,只要心还在跳,爱就可以上演。无论终局,无论长短,在月球和地球逼近的时分,看清混沌中的清晰,肯定自己。
END.
上一棒@如梦儿 (双北)
下一棒@桉柃Earlie (郭蒲)
参加联文超级嗨皮!!!
*现代背景 / 校园暗恋 / 有刀子
*新年贺文 / HE / 校草×学霸
*私设如山 / OOC!勿上升!
*全文1w+ / 其他人物均为虚构
-不是单箭头,但前期如同平行的线,无尽靠近却不能产生交集。
-文题源于“如果你看向我,我会温柔地消融,像火山中的雪。”(米亚科托)
-祝大家新年快乐~
“半杯水之所以叫你不舒服,是因为你弄不清,它是无力斟满,还是剩下的。”
“所有歧途都将我引向你身边。”
——
001 | -1000℃磐石般冰冻
六月的风大有助纣为虐的意图,将暑热提前的谋反塞进每个原本温和的角落,即便冰淇淋提出了抗议,也是于事无补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细碎地撒下来,金子般的鳞亮,在少年肩头跳跃。宽大的黑色T恤只有一道白色印花,写的是“让树成树”——不知怎的,自从读了《我们仨》以后,狄仁杰对于这句话印象很深,后面便是:“把自己还给自己,把他人还给他人”。握着快要没墨的斑马笔,尖头和纸张摩擦的“沙沙——”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,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字迹,许久没练的楷体歪歪扭扭,显得幼稚而滑稽。也是自己刻意这么描摹,如同儿时面对字帖的一笔一划,那么仔细。闭目,感受暖阳给予的温度,仿佛所有不乐意和憋屈都在这一闭目的时间消散了。这封情书是写给他喜欢的人,但署名不是他自己。
前一日狄芷诺把写情书的任务交给他时,若不是他自己多嘴,也不至于那时候就晓得了自家妹妹心仪的学长,居然就是自己暗恋了半年的那个人。笨拙的风推着空气里的杂尘,狄仁杰伸手揉了揉鼻子,摊开自己的模拟考成绩单,还是全年级第一。颇有耐心地把“狄芷诺”三个字写好,搁置一边晾干。教室里并没有其他人,所有情绪的波动都不用掩饰,他缓缓叹气,终究还是打算从后门出去透透气——以另一姓名陈述心意到底有多压抑。
周末的校园略微寂寞,食堂中叔叔阿姨刚收拾好午饭残羹,数百张桌子上已经空空如也。肉香和菜香淡淡的,交织在一起,越来越不可捕捉,重又回复至白开水和青草的味道。狄仁杰从食堂门口路过,看见瞿冬冬拿着单词卡片在窗边默背,心里赞许地夸了句“真好学啊”,随即便忆起女孩刚入校时自己帮她拿过行李,听同班的女同学说起,如今她是自己直系的学妹了。
“是吧,努力又爱笑的女孩子真的很可爱啊。”
他是说给自己听的,脑中又浮现狄芷诺那花痴模样,半宠溺半苦笑地摇摇头。兜兜转转,走到校园之星榜单跟前,定睛望着并排的两个名字。中间有多少厘米?二十还是二十五……他从不曾谨慎测量,只一次又一次期待,以这种方式待在那人旁边。狄仁杰抚摸那印刷的黑色字体,觉得文字比活生生的人幸运得多,至少随机排列就可以如愿以偿。
……
“哥,帮帮忙,我真的很喜欢李白学长。”
“能不能成就靠你了。”
……
嗯,那就帮吧。既然那不是自己的月亮,为何容不得别人爱上?狄仁杰知道的,自己是怎么个孤僻的做题狂,从小到大对于学习的热情磨平了对外社交的途径,即便是考上大学,这一年半也不过交了三五个一起去图书馆的学伴,而室友只算得上一起去食堂的饭搭子。有时他也羡慕狄芷诺开朗的性格,风风火火地去做自己当下想要做的事,那才是青春啊。青春应当是,和并不完全志同道合的一群人,在看似奇怪的时间地点,有自己回想都觉得荒唐的举止。青春应当是叛逆,如果说他也是叛逆的,那唯一可以定义为叛逆的缘故,可能便是喜欢李白吧。
什么时候开始的?应该是……
“小狄,周末怎么不出去玩?”高亢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“学长不也是,在学校里待着。”
回答完这个问题,他猛地记起——应该是大二上学期大扫除之时,自己对李白的感觉变了。从前只在榜单上窥见、从众人口中得知,却不料第一眼撞见,是那般的恨晚。狄芷诺还未入学的光阴里,隔着双层玻璃他清晰看见李白的眼睛,万里挑一的澄澈凝碧。冬季的雾气模糊了玻璃表面,他就用抹布擦干净,再像小孩子一样呼出热气,盖住每一次对视的机会。李白看到了吗?也许吧。看到又如何呢?狄仁杰朝着阶梯教室走回,情书卡片的墨迹已经风干,收集着两个人的喜欢,却被先退步的人动笔写了下来。晚些让室友把卡片给李白吧,他们在一个球队……总比无关人等交集多点,他自言自语。狄仁杰没有记日记的习惯,但有关李白的事,他总是记得牢固,什么时候篮球比赛、什么地方足球队训练,诸如此类,只要听说了便格外铭心。然而每每去观赛区,也只是在后排选个不起眼的位置,偶尔抬头看着李白的身影在球场穿梭,便满意了。
宋小君在《下雨和见你》中写道:“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并不多,立秋傍晚从河对岸吹来的风,和二十来岁笑起来要人命的你”,狄仁杰如今已全然懂得这段话的含义。过去的喜悦和悲伤大多已褪去了锋芒,但仍有些熠熠发光,安慰着那颗一贯落空的心。作为暗恋者,本不用花费多大力气靠近世界的中心,然而顺水推舟的时分,舟也会无措,自己下一秒会否倾覆。诚然他不喜欢李白,还是会有别的人去喜欢,但这喜欢于他而言已经是生活的组成部分,哪怕狄芷诺真的和李白在一起,也无法顷刻截至。
“哥,写完了吗?”
“嗯。”
“给学长了?”
“还没,下周给。”
“就知道你最好了!”
总之,狄芷诺拉着他手臂撒娇时,他心底的石头突然落地了。
还是好好准备期末考吧,要是名次掉下来,就不在榜首了……他想。
002 | 5℃ 不是春天的下午
绿茵场烈日炎炎,身着7号球衣的球员在场边坐下,捡起脚边的矿泉水瓶,方才踢了大半场汗如雨下、急需补水。旁边塑料椅子坐着的球员爽朗笑说:“李队长今天怎么兴致不高,小刘给你了什么东西,看了以后就板着个脸的。”“小事,一个学妹的情书。”李白吞下一大口凉水,刘奕宸的话像扇巴掌似的让他两颊发烫,与其说是烦闷,倒不如归为怒气。情书是狄仁杰亲妹妹写的,这剧情发展也是没天理了。原本盘算着通过刘奕宸和狄仁杰拉近关系,没成想人家第一个互动是帮妹妹送情书。你想和他谈恋爱,他把你当妹夫,是这么说的吧?反正糟透了。
“又是情书?不愧是校草啊,这桃花运……”
“可惜。”李白掀起被汗浸湿的刘海,兀自笑了下。大学里给他写情书的女孩子太多了,各有各的优点,他心里是感激的,当然也会愧疚。但已经在玻璃另一边寻到了天使,如何胡乱编造自己的感情线。确认自己正在喜欢一个人,是一件很幸福的事。虽然同时也可以对其他人有着好感,但这归属感总令人能够获得安心。谁不是浮萍漂于人世,谁可以从此生根?感情里密密麻麻的脉络,汇成了个体和群体的关联,也证明两个人之中有一个在寻觅——亿分之一的可能性。
“说真的,过往那些情书你怎么处理的?”
“都还回去了。“李白说。
“今天这个呢?”
“以后再还,等时机到了。”
后来李白经常埋怨自己,为什么不早点把狄芷诺的情书还回,惹出一系列麻烦才醒悟为时已晚,也只能坦然接受后果。另一边,狄芷诺大约是打听过了,庆幸自己的情书没被退回,在她哥面前欣喜了一阵子,狄仁杰装作替她高兴,实则再也没去看球赛,渐渐将李白从自己的生活中抽离。见不着人了,好歹可以少些想法,好的、坏的,都埋进枯枝败叶里。
漫长的暑假后,大三上学期如期而至。狄仁杰因提前修完了课程,得空去图书馆自习,但还是拗不过被刘奕宸拉着去吉他社当助教。算起来,真正和李白认识也是在那个九月。从前常听人说,喜欢一个人很久,没有得到半点回音,总会有感情淡的一日,他确实体会到了——在和李白并肩前行时心跳的正常频率和紧张的消弭。碍于狄芷诺的关系,偶尔她来社团探班,狄仁杰就找个借口出去让她和李白独处,慢慢地似乎也习惯了这样子的节奏。尽管妹妹多次提起李白没那方面的意思,狄仁杰还是本着牵线者的好意常常撮合。
十月篮球赛,他应李白的邀请去看,第一次坐在观赛区的前排,光明正大地陪着那个人。期间,李白偶尔过来喝水,他会把矿泉水瓶递过去;或是用毛巾擦汗,他也家属似随手一给,而后低头回复手机上的消息。7号球衣在球场上狂奔、跳跃,也抨击着他的心脏——那原本压抑殆尽的情愫,竟如同水龙头中的自来水,源源不断地涌出。好像,已经忘了自己还喜欢,此刻,喜欢却不用任何一个感官表露便轻易地了然于心。树如何成树?自己如何只是自己?狄仁杰回过神,李白正巧往这边跑来,他又将矿泉水瓶递出,抬头看见比分终止于56:34,原来比赛已结束。
“赢得好轻松啊,不愧是李队长。”
“可别夸我,以前也翻过车的。”
李白瞥见他随身带着的那个挂坠,是狄芷诺的同款,将矿泉水瓶攥紧道:“你妹妹的事……好像一直没说过。本来要把情书还给她的,但找不到机会。”
“这样……诺诺真的挺喜欢你的……不过这东西勉强不得。”狄仁杰答道。
听的人和说的人,都品尝到了一语双关的意味。李白瘪嘴,又说:“但你妹妹文笔真不错啊,那个情书写得真好,字也挺漂亮的……”
“是吗。”狄仁杰的回答虽是问句,口吻却不是疑问,反而是滑落的声调,李白闻声心蓦然皱成一团,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,只呆呆看着对方收拾东西,迅速走出了篮球馆。
世界瞬间缩小,只能够用来计算步频的大致快慢和逐渐拉远的坐标距离。
开心不起来……狄仁杰将头靠在车窗上,一边排遣愁绪,一边责备自己小气。随后就接到了狄芷诺的电话,说是遇到了校霸,差点被拉过去打一顿。狄仁杰问叫什么名字,她说是凌荀。这家伙虽说劣迹斑斑,但对狄芷诺的一片痴心在校内也是人尽皆知,狄仁杰这样不爱八卦的也多少听说了些,于是劝道:“人家也不是要害你,别整的跟凶神恶煞似的。”聊着聊着,狄仁杰莫名其妙想起来社团团建要去海洋馆,便提议狄芷诺一起去,他妹当然没拒绝。既然李白想退回情书,那就最后撮合一次吧,有什么话也当面说清,狄仁杰是这么计划的。
地铁里,车厢里许多人都注意到了,穿着球衣的年轻人站在立杆边,口罩遮住下半张脸还是那么出众,不由地多看了几眼。李白将蓝牙耳机戴起,手机里今日推荐歌单第一首是王菲的《邮差》,国语版叫《蝴蝶》,他滑动歌词,只看到两句——
“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,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。”
时光倒流,有个男孩对着玻璃呼热气,挡住他望过去的缺口,那动作却收进余光里。原来自己才走了一步,那人已退了九十九步,彼此的距离不是一百,而是一百九十八。有零有整,这一步才更加微不足道。有些东西,明明知道没有意义,但依然很在意,谁都会有这样的东西。
003 | 17.4℃ 沉溺海中的意外
说是要去海洋馆,狄芷诺一大早就把自己限量款蓝色海豚背包翻了出来,扎了双马尾,对着镜子捯饬好一会,然而乖乖下楼见她哥。狄仁杰对于她这样精心打扮倒是不吃惊,反而欣慰地笑了笑,自家妹妹就是越看越好啊。小丫头除了花痴,别的方面都是当代大学生的典范,被老师和其他同学家长夸了这么十几年,也算得上模范标兵了。
“走吧。”狄芷诺戳了戳他的上臂。
“昂,人都齐了。”狄仁杰把背包放到左肩,让狄芷诺走自己的右边。
C大吉他社虽不如街舞社、话剧社那么名声鼎盛,到底是传统社团,纳新后也有近七十个社员,足足坐了两辆车。狄仁杰被刘奕宸拉着去坐后排,狄芷诺也跟着去了,毫不犹豫往李白旁边一坐,笑滋滋地眨巴着她的星星眼。然而李白只是礼貌说了句:好巧。”
往年去博物馆、纪念馆,大概是大家想找点新玩意,所以最后选了海洋馆。狄仁杰对于这个安排还挺满意的,毕竟长这么大自己还没去过海洋馆,上大学以后忙这忙那,出去玩的次数不多,没人带着根本记不起还有海洋馆这个地方。扫码进了馆,大家自由参观,三五个凑在一起,狄仁杰和刘奕宸走在前面,时不时讨论着生物的名称、习性,李白和狄芷诺则在他们后面走着,一个兴致勃勃,一个心不在焉。
“这是馒头海星吧。”
“嗯,也叫面包海星,之前在书上看到过……”
刘奕宸正说着,肩膀被一只手搭住,听得背后那人小声说:“海洋馆里的我不大懂,学妹好像很感兴趣,你要不要和她聊聊?”李白实在尴尬,只好请他帮忙。
“……”好在刘奕宸是个心大的,转头就把狄芷诺带到水母那边吧啦吧啦说了一大段,也没管人家小妹妹满心不情愿,将自己的知识储备一通输出。看他这么积极,狄仁杰忍俊不禁笑出声来,找了个角度拍水母的照片,又看看狄芷诺的表情,笑得更放肆了。
海洋馆的构造是从最高层往下,电梯区域不知是灯坏了还是故意安排,漆黑一片。刘奕宸一马当先踏上电扶梯,狄芷诺和狄仁杰随后,李白最后上扶梯,身后没有其他人。大家都错估了电梯的长度,以为和商场中的差不多,哪承想足足享受了大半会儿的黑暗。李白本想打开手电的,但又考虑到在在场其他人都没这么做,自己若是开了不大礼貌,就又搁下了手机。
两侧轻声放着音乐,原本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,现下已看不见了,广播里工作人员在提醒:“海洋馆电扶梯区域灯光还在整修,请各位游客体谅,也请您注意安全,关照老人和孩子……”音乐声越来越响,是《阿拉斯加海湾》的前奏。李白侧过脸,墙体上还有隐隐约约的光亮,是湛蓝色的,一簇一簇如同筛子上的孔,他感受到一阵冲击力从上方传来,毅然伸手拦住。触觉告诉他,此时他搂住了一个人的腰。而那人应是不知道他往上走了一阶,整个人向下踏,在他右边停住。手是恰到好处按住了他的肩膀,李白脚一顿,勉强站住了,动作间唇瓣却慌乱擦过他的嘴角,构成一个吻。黑暗中一切都静止了,李白问:“你没事吧?”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。“上天啊,难道你看不出我很爱他……”歌声淹没了思考,他听见狄仁杰回答:“嗯。”句中的每个字,都在唱他的心,心跳已近比潮汐更急促,他却在彷徨。
漫长的扶梯时间终于到了头,耀眼的光从入口放射,狄仁杰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,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不忍猝看,除了日光和人心外,还有暗恋里偷到幸福的罪恶感。他逼着自己又走回刚刚的位置,对狄芷诺说:“愣着干嘛,人在后面呢。”但他说的话李白碰巧听到了,原本不打算和狄芷诺摊牌的,这下子无名怒火叫人把后续日程提了上来,也顾不得学妹会作何反应。
“你很好,但我们不合适。“
从海洋馆回去,狄芷诺在校园长椅上抱着膝盖哭了十几分钟,狄仁杰一边给她抽纸,一边哄着。话说小丫头这些年喜欢别人的战果真的惨不忍睹,可以说是十有九错,那十分之一嘛,是歪打正着谈不过半个月的。不过越挫越勇,为了爱奋斗这一点还是值得表扬。
“天涯何处无芳草……”
“我呸。”狄芷诺突然换了个语气,“人是个好人,眼光真的不怎么样。姐姐我好歹是校园之星的候选人,读书会准会长,哪里不够格了……还说什么不合适,不相处怎么知道合不合适?这样的人,以后碰到一个黑一个。”
“……”狄仁杰听她这么吐槽有点想笑。
却听他妹冷不丁问了一句:“哥,他不会喜欢你吧?”
“你脑子还好吧?开什么玩笑。”
狄仁杰抿嘴,掩饰自己的心虚。狄芷诺这个反向预言家果然名不虚传,每次都能把主客颠倒。但这一次小丫头聪明了,竟从他的举止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,追问道:“或者说,你对他……有什么想法?你暗恋他?”刚还哭得稀里哗啦,一下子就精神了。
“他今天还问我呢,你手指的伤怎么弄的。”
“我瞧他挺关心你的,见了面又不敢直说,太奇怪了。”
狄芷诺说了好一会儿,狄仁杰才缓缓回复道:“你的感觉,向来不准。”
然而,他也怀疑过。在《阿拉斯加海湾》第一句没唱完的时候,在黑暗中光亮不足以照见那个人的脸的时候,在吻刚刚落下的时候,他曾经质疑,对方不放手的理由。
……
“你没事吧?“
“嗯。”
……
但心在颤动,和扶梯一样,何时见光。
004 | 99℃ 沸腾与否
转眼已是十一月,躲不过体测。海洋馆团建后,狄仁杰好几周没去吉他社,刘奕宸惊异于狄芷诺和凌荀的关系进展,又发觉C大校草的脸是一天比一天臭,活像个大冤种。降温突然,许多同学都穿上了棉袄,女同学甚至有往羽绒服口袋里塞充电宝的,大概是为了BMI合格。李白一行人到了考场才看见排考表,原来狄仁杰所在的学院也是这个时段测试。身为体育之星,他自然是轻松拿了满分,然后站在操场围栏边等人。好几周没和狄仁杰见面了,其实他也没巴望着自己能等到,只找了个借口赖着没走。
一千米刚跑完一组,狄仁杰的在人群中很好辨认,他的视线随着那人的行走而左右摇摆,绕了大半个操场。休息室那边突然有个女同学向狄仁杰跑过去,递了一瓶能量饮料,两人并排走着,有说有笑。女生组开始八百米跑的时候,李白在想,如果狄芷诺没有写情书给自己,是否如今和狄仁杰的交集只停留于榜单之上?他们命中注定的二十四厘米。
……
“诶,李哥在干嘛呢?”
“我……试试新尺子……还挺好用……”
……
他量过,不过是暗恋的小把戏,自娱自乐的独角戏。
“李白。”
“嗯?”
川流不息的人潮奔向各自的夙愿,天地之间根本没有固定答案。叶子落下的刹那、雨打在脸上的时候,他只望见眼前的人,是行星环游中的偏轨。这是一条他自己造出来的轨道,创造时堆砌了太多陨石碎片和无生命体,每一次心跳却是一个周期。
“下雨了。”狄仁杰说。
“进屋吧,正好有事找你。”
休息室躲雨的人很多,有些还穿着跑步时的号码马甲,荧光色的很显眼。狄仁杰环视四周,觉得自己一秒回到了初中体育考试,粲然一笑。趁他分神,李白将自己耳机其中一个戴在他耳朵上,播放音乐问道:“你觉得这首怎么样?期末汇演能用吗?”狄仁杰的耳根慢慢变红,若无其事地继续听着,而后回答:“风格倒是不错,不知道学弟学妹们能不能练好。”
“有你教,不愁。”李白揉了揉他的头发。
察觉到有些暧昧,狄仁杰咳了一声,指着李白手机歌单中的一首问:“这是什么歌?名字好特别……播放量这么高,我都没听过诶。”李白小心翼翼说:“你要听吗?”他点了点头。
旋律倒是很耳熟,之前狄芷诺放给他听过,名字和歌词当时都不曾注意。这首歌是《0321》,头几句歌词已经很明了——在看不到的夜里,我时刻在想你,你是否能听清。此时此刻的情绪,我是否该逃离,才不至于彻底……”
狄仁杰似是懂了,又问:“这个歌名有什么含义吗?”李白却撇过头,搪塞他,“查一查不就知道了。”他打开浏览器,只输入了0321四个数字,听到瞿冬冬的声音缓缓站起,想起来自己答应了要等她一起吃晚饭……若不是隔着人海望见了李白,此刻应该已经在饭馆里了。
“学长,雨停了,我们走吧。”
“哦,好。”
他回头看了李白一眼,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,似是郁闷够了,终于把另一只耳机戴起来,移开了眼。瞿冬冬瞥见二人的异常,一直没敢问。到饭馆点完菜才对狄仁杰开口。
“学长,我今天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?”
“没有啊,你别多想。”
“其实我知道的,李学长他……”
“他怎么了?”
瞿冬冬翻找聊天记录,将手机放到狄仁杰面前。那是她和室友的闲谈,大致是说有个给李白写情书的女孩之前发牢骚,说自己去比赛现场给李白拍照,比赛结束了想套近乎,结果每次李学长只关心观赛区后排有没有发矿泉水和扇子。自己看不算,还总要和负责后勤的同学交流,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爸妈坐那呢。这件事引发了一系列的热议,有个ID叫“宸光文具”的评论说:“他又不是菩萨,还不是因为某人在后排”,论坛一下子炸了锅。狄仁杰皱眉,这ID大概率是刘奕宸那家伙吧,什么账号都用这名字。
“我私信过那个'宸光文具',他说某人是……学长你。”
“……”狄仁杰有些摸不着头脑,自己这是被闷在鼓里了?
“不过他提醒我不要跟别人讲,所以我谁也没说。”
瞿冬冬倒是很热心,拽着他的手鼓励:“学长,你要是喜欢就冲啊,原本我们在那拉郎,还想着谁能跟你配一对呢……如果是李白学长,我们百分之一百接受!”
李白的电话也不合时宜地打了过来,狄仁杰手一抖,给挂了。
“……”瞿冬冬自觉地去卫生间,走之前还比了个“加油”手势。
“喂。”
“你钥匙落休息室了。”
“我待会去拿。”
狄仁杰听得电话那头,好一阵子没有声音。良久,李白说:“今天在操场上看到你和学妹聊天,本来要问的……她是你们学院的吗?好像不止一次……看见你和她一起走了。”
“狄仁杰。”
“嗯。”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。
“你错过我,是因为遇见她吗?”
……雨已经停了很久,电话挂断的“滴——”却比任何一场雨都更湿。狄仁杰只剩下一个念头,去找李白,马上去、一秒都不能耽搁。瞿冬冬回到饭桌时,饭菜已经结过账了,消息列表最上面那一条写着:“谢谢你,我去找他了。”
体测完直接去了饭馆,也没顾上穿件外套,狄仁杰到寝室楼下时,浑身都有点发颤。李白见他逞强,将自己厚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他身上,嘴里嘟囔着:“拿个钥匙而已,非要感冒了才好?你刚发消息的时候,我差点去篮球馆了。”
“现在去啊。”
“现在?”
见他傻乎乎的,李白眨了眨眼,心想:这孩子怎么了?然而狄仁杰提出这个建议他还是立马就执行了,进篮球训练场前先从储物柜里拿了一条厚裤子,让狄仁杰穿上。
“你小学就开始打篮球吗?”看了一会,狄仁杰问。
“一年级吧,纯粹是兴趣爱好。你呢,什么时候学的吉他?”李白将球抱在怀里,走到场边,等着狄仁杰回答。那人却打趣道:“喏,你都越界了。”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,确实出界了。电话里没有说完的话,又一次推移到了唇边。
“嗯,我是越界了。”他说不出来……问那个问题已是最大限度的努力。
“我搜过了,0321的含义。”狄仁杰凝视他的双眸,路上匆忙搜索的结果,此时此刻想听这个人说——是真的还是曲解。这份喜欢该不该逃离,能不能彻底。
“你遇见了,所以要错过我。”李白忽然笑了。
“可我不想错过你。”
“我只遇见了你。”
两个不同的声线,说着不同的语句,在相同的时间。
狄仁杰很有耐心地,补充完整:“我只遇见了你,所以无法错过。”
005 | 520℃ 温柔的雪
闹钟把人吵醒时,分针正好指到十二,七点钟太阳休假,是个阴天。李白洗漱完毕,拨了置顶聊天的视频通话,对方穿着羽绒服,双手还戴着棕色熊装饰的手套。十一月底就下大雪了,往年这时候还没有过呢,顶多是雨夹雪,没等人看清就化了。
“你们昨天堆的雪人在哪,我看看。”李白凑近手机问。
“那个……”狄仁杰指了指身后的巨型雪人,竖起右手大拇指。
“……”见状,李白下意识捂住了嘴巴——这也太可爱了吧!
“雪天你们还要集训吗?”
“是的……往年都是这样,不过室内会开空调,放心。”
穿好厚外套,李白将寝室灯关了准备出去,他几个室友还没起床,却都被这寒潮冷醒,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骂了几句,又转头睡了。短暂的雪和三天的剧烈寒冷都是预报告知过的,人们仍然对此感到不能接受,那些没有预告的来袭又如何算作百分百合理。球场坦白以后,李白和狄仁杰没捅破窗户纸,大概是都觉得多相处不是坏事,就以朋友身份继续处着。其实两个人心知肚明,自己有多喜欢对方,对方也暗恋自己许久。怎么办呢,互相喜欢罢了。
集训场的暖气很充足,打了一会球竟觉得热了,李白想起自己和狄仁杰约了下午去看电影,拿起手机发了一条消息给狄芷诺:“你们俩来不来?”那丫头最近好像和凌荀走得很近,先前嚷着死都不要理他,现下跟个人形挂件似的,不晓得的还以为在拍拖呢。狄仁杰暗戳戳提了几次,叫他帮着助攻,李白也很听话,时不时探探口气、再推波助澜。他盯着手机看了一会,“对方正在输入中”的字样一直没变,五六分钟后,终于传来一条消息——“我是凌荀,狄芷诺在我旁边,谢谢邀请,我们已经在看这个电影了。”
“我去,速度够快啊。”李白立马截图给狄仁杰,发了句“你这妹夫厉害”。
“你在球馆门口别走,给我点时间,还在路上。”
“不急,慢点走,别滑倒了。”李白打出一行,想了想把后面四个字删了。说到底,他们现在还不是情侣,过分的亲昵语气怕是会讨人嫌的。习惯了,这大半个月就这么过来的。他坐在门口台阶上,狄仁杰来的时候险些睡着了。前天晚上熬了夜也没说,毕竟好不容易约一回,可不想就这么搞砸了。手中一暖,他听见来者笑道:“算到了你不戴手套,凑合着捂吧。”这家伙……还特意去买了他最喜欢的手磨豆浆……那家店排队要排很久吧。李白勾起嘴角,说:“电影还有三十分钟开场,现在过去还来得及。”那人点头,回了句“嗯”。
在映的是早些年经典电影的第二部,小时候看得起劲,没成想如今会出个续集。知道这个新闻第二天李白就规划好了,怎么样也要拉着狄仁杰来看,幸好下半学期有些课已经结了,时间也空出不少,初雪的时候看电影再合适不过。不过事情的走向和他想的不大一样,进了影厅狄仁杰只顾着看电影,统共没和他说上几句,他只好一个人把整桶爆米花吃光来抒发自己的委屈。从影院出去好一会,狄仁杰才反应过来,向他道歉:“刚对不起啊,都没怎么理你。”
“没事,你看得开心就好。”听这么一说,李白感觉自己气已经消了。
“时间还早,要不要去公园转转?”
不知不觉的,已经下午四点半,原本阴沉的天愈发晦暗,不知会否下第二场雪。李白将狄仁杰的手牵住,话没多说朝着冷翠湖公园走去,狄仁杰的手是冰冷的,但他没有缩回自己的触碰,反而更加紧地握住虎口的位置,包裹住对方的手指。这可能是认识狄仁杰以来最厚脸皮的一次,但行动比思想快,待他反应过来,已经松不开了。
此日的冷翠湖没有落日余晖,没有暖色调的加持,只应了名字的冷和翠,在蓝色和绿色之间,成为某种绝色。但湖中黄叶的倒影,竟把这冷色中的孤寂燃烧起来,微弱的火光使得雪温柔地融化,当视线交错的时候,火山也可以储藏一片雪花。李白望着平静湖水,侧过身说:“其实遇到你以前,我觉得这辈子随便过过也罢,但……现在改主意了。“他点击播放键,收藏很久的小众歌曲缓缓流淌,是Emorie的《You》。
“Nobody else could love me like you do
Oh when you're not around my world is all in blue……”
吉他的和弦在哼唱中时而短促、时而绵长,狄仁杰静静地听着,歌里唱的是六月,却和冬的景色十分契合,景中的人不禁跟着唱起来“I'm addicted to you……”。李白仍旧牵着他的手,将他整个人拉了过去,轻轻地吻住他的唇瓣,天气太冷了,两个人都被触感冰到猛地分开,相视一笑。而后更加热切地加深这个吻,温度不是问题,爱情没学过物理。狄仁杰感受到从手背传来的热量,将外界的寒意都挡住,如温室内的花朵、被呵护得那么精致。
刘亮程在《寒风吹彻》中写:“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,我们不能全部看见,我们都在自己的生命中里,孤独地过冬。”其实不是的,一个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次雪,他人的雪我们也许看不全,但总有那些个冬季,身边位置不是空的。亲人、爱人、朋友,可以拥有同一场雪,可以一起过冬,可以选择遇见而非错过。
……
“请问你认识刚刚在玻璃对面擦窗户的男同学吗?”
“他啊,年级第一的学霸,你肯定在榜上看到过。”
“校园之星的榜单?”
“对,他一直在榜上。”
……
湖畔的氤氲随着青褐色的雾冉冉升起,狄仁杰想起那句“让树成树,让花成花”,当下,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宣泄自己的情感,牵着眼前人的手,走在公园里,天空下。没有夕阳的日子,将自己还给自己,也将喜欢还原到最本真的模样。让喜欢成为喜欢,一尘不染。
“那封情书,是你写的吧?”李白歪头问。
“……怎么发现的?”狄仁杰挑眉。
“秘密,不告诉你。”
努努鼻子,他昂起头说:“今天表现不好,扣一百分。”
李白却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,浅笑,“好的,男朋友。”
他是随机分组分到了擦玻璃。
他是从小就喜欢球类运动。
他对于每一次邂逅都波澜不惊。
但火山,舍不得顷刻融化雪花。
二十四厘米的距离,不会停留于尺面,而是不断缩进……
他真的很喜欢他,正如他喜欢他那般,春秋冬夏。
END.
很荣幸参与联文!💕
🌸🌸🌸鸣谢:
主策&文审 @酒鹅eee.
副策 @棠川(空闲可踢😚)
字审 @是叫九安啦
美工 @温酒煮茶飲
参与者招收负责: @酒鹅eee. @祠肆工作室 @棠川(空闲可踢😚)
🌸本次联文活动官宣bot: @祠肆工作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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❤️❤️❤️1月21日❤️❤️❤️
00:00 第一棒 @砚书 (字)
01:00 第二棒 @栐之 (字)
“师兄”
“玫瑰到了花期”
“我很想你”
02:00 第三棒 @沈与其 (字.长顾)
03:00 第四棒 @祁安屿star (文.南北纬钧)
后来我仔细寻找你不爱她的痕迹,可到头来却发现处处是你不爱我的证明
04:00 第五棒 @苏简默啊.⭐‹菻玔続芓› (文.龙族)
新的一年,路明非遇见了过去和未来的自己
05:00 第六棒 @Old lady🌷 (文.晨鸥)
水能倒影星空,是因为湖边坐着的是阿狄丽娜
06:00 第七棒 @卿海之鲸 (文.南北纬)
“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,不是吗?”
“让我来爱你吧,星空下有我陪你策马奔腾。”
07:00 第八棒 @阿嫣等天黑 (文.双北)
新雪落尽人世浮沉,我们是彼此的唯一
“下雪了,撒贝宁”
08:00 第九棒 @晶瞐 (字.自习)
09:00 第十棒 @遮月 (字)
“满怀希望就会所向披靡”
“月明无风果然不适合行窃”
10:00 第十一棒 @末墨fox (文.蒲齐)
阳光如此耀眼,他如此阳光
11:00 第十二棒 @云破(快快找我约稿! (字.长顾)
12:00 第十三棒 @赛赛早点睡 (字.塔柳)
13:00 第十四棒 @棠川(字.穿堂)
14:00 第十五棒 @Elizabeth不能E (文.南北)
宁愿换个方式,至少还能遥远地爱着你
15:00 第十六棒 @阿楚要好好吃饭 (文.双北)
新的一年,在诞生的瞬间,也画上了句号
16:00 第十七棒 @是秋秋呀 (文.南北纬钧)
熙熙攘攘的烟火气里,我们本就是彼此的归宿
17:00 第十八棒 @棋子落灯花 (文.恩九)
已经是世界末日了,就别纠结这是不是爱情了
18:00 第十九棒 @九月洲 (文.纬钧)
所有晦暗都留给过往,愿以后平安健康,从此凛冬散尽,星河长明
19:00 第二十棒 @年尽岁知(字)
20:00 第二十一棒 @天真无鞋 (文.弘叶题石)
我只是想和哥哥在一起而已
21:00 第二十二棒 @应尔(记得看置顶哦❤️) (文.南北)
已经快到年底了,而我们的爱才刚刚开始
22:00 第二十三棒 @七七Sylvie (文.南北)
愿年年有今日,岁岁有今朝
23:00 第二十四棒 @狐狸拌浣熊 (文.全员)
谁家大过年的看恐怖片啊
随机掉落 @为君故代秋 (字.长顾)
@白游今_ (字.长顾)
愿诸天神魔 厚待我袍泽魂灵
@祁安屿star (文.弘叶题石)
即使你深陷罪恶,也会有人记得你的善良
❤️❤️❤️1月22日❤️❤️❤️
00:00 第二十五棒 @祁安屿star (文.启程)
别怕,这次我是专属于你的律师
01:00 第二十六棒 @HHFEERY (文.双北)
分开后的第一个新年,我们重新在一起吧
02:00 第二十七棒 @ys (文.纬钧)
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
03:00 第二十八棒 @君言 (字.陆林)
“余生弄不好只剩下几分钟了”
“剩下一秒也是我的”
04:00 第二十九棒 @做碗乌冬面 (文.纬钧)
雪融化会变成什么? 是春天吧
05:00 第三十棒 @罗白猫 (文.南北)
郭文韬不需要合理,他只需要蒲熠星
06:00 第三十一棒 @凉陌 (文,南北)
风吹起心中阵阵涟漪,震耳欲聋的心跳,一切都已注定,结局也是。
07:00 第三十二棒 @香橙橙鸭 (文.蒲齐)
兜兜转转又是新年
08:00 第三十三棒 @陆终南 (字.塔柳)
这个冬天一定是温暖且热闹的
09:00 第三十四棒 @池容悦 (文.南北)
我们坐在岩石上看海,或许我们就会头顶岩石相爱
10:00 第三十五棒 @笙歌挽绿衣 (文.全员主纬钧)
譬如朝露待晨,趋光亦是赴死
11:00 第三十六棒 @如梦儿 (文.双北)
这次三搜机会就是新年礼物,而单独连线,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。
12:00 第三十七棒 @芸迩不会咕咕咕 (文.白狄)
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不忍猝看,除了日光和人心外,还有暗恋里偷到幸福的罪恶感
13:00 第三十八棒 @桉柃Earlie (文.蒲齐)
山一程水一程,总会有人与你一道过一程
14:00 第三十九棒 @神奇的蔓老师 (文.凯彤)
晚霞照在你身上,就是光与温柔的相遇
15:00 第四十棒 @九月洲 (文.纬钧)
秋意已暮新 冬已至年年 有风风吹年年慢
16:00 第四十一棒 @余之乐 (文.全员主弘石)
17:00 第四十二棒 @AKOASM (文.全员)
我想,无论我们所处什么时空,被赋予了何种设定,只要是你,我都无畏
18:00 第四十三棒 @Ustinian (文.all蒲主南纬)
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
19:00 第四十四棒 @失忆鱼 (文.南北)
所爱隔山海,山海皆可平
20:00 第四十五棒 @粽咕咕 (字)
21:00 第四十六棒 @二齐CARAT (文.南北)
新年了,所以,愿意当D社新年第一对情侣吗?
22:00 第四十七棒 @Off-white quilt (文.弘叶题石)
我们会在交织重叠的平行时空次次相逢
23:00 第四十八棒 @小小小末 (文.石蒲)
猫狗恋的美好在于,狗狗懂得怎样逗猫咪,猫咪懂得怎样钓狗狗
随机掉落
@摘星作酒 (字.)
@冰水混合物 (文.全员)
重温有你们陪伴的每个朝夕
@南念 (文.飓风蝴蝶)
相爱的人不能长长久久,再相爱难如登天
❤️❤️❤️1月23日❤️❤️❤️
00:00 第四十九棒 @濡沫 (文.蒲齐)
趁春天到来之前
01:00 第五十棒 @酥明 (文.俞白)
“白新羽”“俞风城”
02:00 第五十一棒 @moonlight (文.纬钧)
可能我们之间有很大差距,但我还是不可遏制地陷入
03:00 第五十二棒 @柚子皮 (文,乙女)
其实这颗心早就属于彼此了不是吗?只是我们太迟钝,但幸好,命运从不出错。
04:00 第五十三棒 @摆烂重度患者 (文.南北)
大梦一场,梦里天下安康,你亦无恙
05:00 第五十四棒 @群青 (文.南北)
神木刺天隙来光,融此人间刺骨凉
06:00 第五十五棒 @新生代小麒麟 (文.瓶邪)
他拥抱着在这十年里最大的牵挂
07:00 第五十六棒 @玄衣入墨 (文.山花)
空口承诺,不如来点甜头
08:00 第五十七棒 @温柔毒药要来一瓶吗 (文.全员)
想念又相念的人总会见面
09:00 第五十八棒 @盛安桑野 (文.顾燕)
我想让你做胜利者,任何意义上的胜利者
10:00 第五十九棒 @北鄍有鱼 (文.南北)
他不是犯人,他是我的爱人
11:00 第六十棒 @旺旺果冻真好吃 (文.恋与)
你于万人之中,蜷缩无声之处
12:00 第六十一棒 @晴夏 (文.群像主纬钧)
邵明明,你再往火锅里加棉花糖我就把你片了丢进锅里
13:00 第六十二棒 @Mask (文.某某)
14:00 第六十三棒 @序昭 (字.周温)
你身上有光,我抓来看看
15:00 第六十四棒 @将月 (字.)
我要让地狱里的花从此开在地面上
16:00 第六十五棒 @鹭点烟汀 (文.恩九)
和我谈恋爱好不好
17:00 第六十六棒 @胶质棉 (文.南北)
“这十年间我从未停止失重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他接住我了。”
18:00 第六十七棒 @苏柠陌 (文.全员主纬钧)
岁岁年年,那此刻就先祝你新昭称心,万事如意
19:00 第六十八棒 @房磊树Q. (文.南北)
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个人,有一天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
20:00 第六十九棒 @翟燃 (文.all棍)
他是我几碗烟火,是心之所向,是岁月起势的礼物,是我满园的梨花
21:00 第七十棒 @End. (文.南北)
新年是每年的新年,快乐是有他的快乐
22:00 第七十一棒 @JA_九安 (文.全员主启程)
一年一年又一年,一年复一年,岁岁又年年
23:00 第七十二棒 @酒鹅eee. (文.南北)
我用全部的青春和美好,教会他怎样去爱一个人
随机掉落
@踩碎星光啦_(文.南北/成全)
晨鸥:新的一年,万事如意
南北:我只想做你唯一的星星
@旮旯板子 (字.沨折)
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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🌸1月21日活动正式开始,每个参与者在自己的时间点发布写的各自的作品,并添加标签#新昭如意#,联文题目前统一加:新昭如意
🌸发文时标明自己时间和棒数并要@一下前后棒
🌸希望大家都能在本次活动里吃到想吃的粮 得到应得的欢乐
1.21-我们相约
—敬请期待❤—
*一发完 / 全文1.7w+ / 结局HE
*私设如山 / OOC!勿上升!
*涉及剧中其他人物 / 注意避雷
*全都是我编的 / 某个平行时空
设定:青梅竹马打不过天降。
注:子璐是心洁亲生姐姐留下的孤儿,对外一直称为自己的儿子;小林的竹马是新构造的人物,和贞贞不太像(本文没有贞贞);一些代号都是新取的,与剧无关;此篇比较长,感谢大家耐心看完。在进入考研备战周期前,希望能够弥补之前所写文中的遗憾,尽力将这个故事完整、美好地呈现在你们面前。
“万家灯火似你眼眸灼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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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了锈的铁轨上汽笛声长鸣,熙熙攘攘为来者接风洗尘的男女老少皆是悲喜交加。人都道上海是繁华天堂,哪里晓得这里风餐露宿、枪林弹雨的苦处……站台旁那几棵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树,在柔和的日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。林楠笙解开西装外套的第一粒扣子,若有若思望向满树摇摇欲坠的梧桐叶,不觉忆起训练班同学们的笑容。少年本有青云志,奈何明月照沟渠。此番被复兴/社特务/处选中,究竟是福是祸?偌大的上海,何处是栖身之所?
提起褐黑色行李箱,他扣动前来接应的汽车那崭新的后门,面无表情地坐了进去。虽说人生地不熟的,但近几年在训练班煎熬惯了,走进特务/处大门那一刻,居然松了一口气。披星戴月、负伤累累的终极目的,不过是有朝一日被组织重视,能够正式进入军中。尽管特务/处风评不佳,常被贬损抨击,但林楠笙晓得自己在这地方工作是再适合不过。他是一封辗转于邮局间的信,身份信息被涂了又改,自己都快忘了最初红色墨写是哪三个字。
身着深灰色中山装的男子阔步走过来,细框眼镜衬得那圆脸略显均匀,见他是生面孔,警惕地打量了一会,才问:“老蔡,这是什么人?怎么直接带进站里?”接应林楠笙的中年男子腆笑答道:“王副站长,这是陈站长选的新人。”话音未落,走廊角落的一间办公室里缓缓走出一人,也是中山装、头发挺立,较王副站长多了几分猛戾——眼角下垂,微蹙着眉。王世安恭敬唤道:“站长”,林楠笙随即跟着鞠躬,敬了个礼。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陈默群。刚到上海时,卖报纸的小男孩嘴里吼着的新闻,与他有关吗?陈默群将林楠笙单独带进办公室,简明扼要布置了第一项任务,便打发他去看自己的住所。
复兴/社是九”一八事变以后成立的,陈默群接任特务/处上海站站长而今已有五六个月,雷厉风行地破除了几个地下dang据点。上面嘉奖的同时,也不免有所忌惮——自截获的电报来看,上海站内部是存在问题的。这问题的根源还没抓到,后续的每一次行动都有泄露的风险。陈默群在俘虏的共'党那里吃了哑巴亏,只好让林楠笙等人换条路子打探清楚。
远离市中心的巷子里,破旧的老楼布满了蜘蛛网,陈年枯死的玫瑰还在花瓶里安葬。林楠笙脱下外套,谨小慎微地推动已颤巍巍的窗户,楼下是少有人问津的小径,偶尔有孩童嬉戏,头发花白的老人便会轻言细语骗哄回家。他从手提箱里拿出钢笔,在纸片上写了几句话,复将其攥成一团塞进口袋,匆匆走下楼。
薄凉的月自湖面升起,惹得一阵涟漪。它一开始就高高悬挂夜空,骄傲地睥睨人间奔波庸碌的身影。簌簌幽梦,林楠笙寻到据点时,薄暮已深。书店门口年纪尚小的伙计见他来了,笑道:“先生,我们店今日已关门了。”“我找你们老板。”女孩还未回应,一袭藏青色大褂的男子抢先对他说:“先生若是要买书,改日再来吧。”林楠笙朝店内看了一眼,回道:“旧年那本《生活》您店里还有吗?如今上海大大小小的书店都寻不到了。”对方环视四周,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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致知书店的二楼是店老板和伙计平日住的地方,李老板将林楠笙领了上去,背着身沏了一壶茶。方才循着朱漆楼梯一步步高升时,林楠笙注意到了侧面墙壁开的那一扇小窗。远眺窗外,灰色的街道与盛放的杜鹃花是那么不和谐。书店里摆满了厚薄参差的线装书,仿佛一把火就可以燃尽。接过李老板的茶,他低声说:“秀昌印刷厂的工人,后来如何了?”李归年颔首,“倒是解决了,不过险些暴露电台的位置,组织已经秘密转移了电台……这段时间,暂时停止接受情报。”那双眼神很疲乏,却又有消耗不完的信念,支撑着他夜以继日只身犯险。
倚着红木方桌将纸条从衣袋掏出,林楠笙感受到一阵凶猛的滚烫袭来,不仅是头颅,甚至蔓延到心房——潜伏的第三年,他终于见到了线人。这机遇太巧妙,如若再晚一些,恐怕他要在训练班里被清洗脑袋、送到战场杀敌了。“刺猬”这代号,自从授予就仿佛销声匿迹一般……他也晓得,陈默群没有选自己来上海的话,“刺猬”也就不会是他。上天很喜欢开玩笑,即便是卧薪尝胆的人也不一定报仇雪恨,更何况区区漫长等待?凝视着眼前的战友,林楠笙勉强品尝到了侥幸的滋味,无端叮嘱道:“雪狐同志,上海站近来在书店附近加强了布防,万事小心。情况有变记得第一时间告知我,我如今住在新衙街后面,多少能有个照应。”李归年只含笑将一盏子茶都吞进肚里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上级说‘刺猬’来了,我便知道是我们的福气来了,往后还要辛苦你。”福气?林楠笙小的时候确实听母亲说过,刺猬在民间有吉祥的寓意。但是福是祸,恐怕从来不能由人自己决定。
辞别了李归年,林楠笙将自己裹在大衣里,立起领子遮住嘴唇,眸子由毅然恢复到了无邪。他听得有人唤:“楠笙?”那声音十分熟悉。“真的是你啊!”穿着乌绒豆绿软缎长旗袍的女子眉目皆是喜出望外,朝他粲然一笑。“叶柯莹?”他反应迟钝地喊出那人姓名,才想起旧年叶柯莹信
中所说迁职是到上海。他这个古灵精怪的青梅竹马,如今出落得优雅大方,哪还有儿时女中豪杰、绝不服输的假小子样?
人都是善变的,他们都被岁月磨炼得更适合时代,渐渐失去了本真的个性。
“听张伯伯说,你在上海站工作,那个陈默群没有为难你吧?”林楠笙听她这么问有些好笑,便打趣道:“想来叶小姐如今是个厉害人物,陈站长若是欺负我了,能来替我撑腰呢。”
叶柯莹咬牙切齿,“我呸。谁不知道他是个雷公,真和他计较,我不得把命搭进去?在情报站办事已经够难了,三天两头的被数落,哪里得罪得起姓陈的?”
随口说出的“情报站”三字,令林楠笙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下压。纵然二十年的情分,到头来不还是站在对立面上么?地下dang的那些情报,便是她一字一句誊抄下来递给上级的……叶柯莹已不是那个几块云片糕就能安慰的小女孩,而是背后的刽子手,尽管她自己并不承认。也是……这年头,被逼迫的人太多了。吃着人血馒头时,竟会忘了自己也流淌着血。
“小林同志,你要加把劲啊,把那个姓陈的比下去。有朝一日我去上海站,希望能喊你一声‘站长’。”叶柯莹仍旧笑着,她看到林楠笙的时候总是觉得日子过得好快,仿佛一笑就已八年。这八年,只有书信往来,思念折磨着她的心绪,她多想告诉林楠笙自己的情感,然而……重逢的这一刻,她再一次确认了林楠笙不喜欢自己。他望着自己的眼神,还是哥哥对妹妹的那般,无法逾越家人的范畴。
“你喜欢黑夜、深陷冬天。可是我只在春季寻觅、在白昼清欢,如何走进——那皑皑白雪之下的最后一抹夜色。”她想起自己日记里话,或许林楠笙一辈子也不会爱上谁,正如不曾爱上她一般。任凭云雀叫了多久、哥伦比亚的倒影多么朦胧,红尘深浅于他而言只是一场听闻。
林楠笙在上海站的探查并不顺利,李归年将“变色龙”还在其中的情况告诉他已过了半月,却一直无法与“变色龙”接头。陈默群对他很器重,兴许是第一桩事务办得出色,过不多久就提拔他到办公室。他心知肚明,李归年的筹谋是奏效的,陈默群千算万算没能躲过自相残杀——那被定义为地下dang的五个人,不过是国民政府派来监视的眼线,如今一死了之归案,既让地下dang逃脱,又得罪了重庆方面。陈默群是个疑心很重的人,但对于这件事似乎不大关心,林楠笙猜他或许已经知情,借着地下dang的手除了眼线,好歹得了几天清净。
午后,陈默群让他去咖啡馆和线人接头,他晓得新的计划又要开展,便换了一身洋装、戴上黑框眼镜朝目的地走去。街头灰墙上贴满了新印的广告单,画中两位小姐在打高尔夫,很时髦。林楠笙提着两包茶,不知怎的有些想念荷叶粉蒸肉……大概是街边小摊的肉香飘来,令他回忆起儿时稀罕的吃食。咖啡馆这时人不多,太太小姐们有说有笑,几位男宾都默不作声,看着报纸或聆听馆内留声机播放的清泉流动。隔开座席的斑竹小屏风与金碧辉煌的装饰品格格不入,唯有吧台上那景泰蓝方罇与之相契。佯装翻阅那本《生活》,林楠笙用余光探看周围动静,只见一位素色长绸裙、袖子嵌蓝花边的女子缓缓走近。他搁下书本,礼貌地扯起嘴角,与那女子对视。留声机播着时下风行的曲子《教我如何不想她》:“天上飘着些微云,地上吹着些微风,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……”他觉得自己的头发也被咖啡馆时有时无的风吹乱了,一如那颗悸动的心脏。
白漆木桌被天花板珠光璀璨的吊灯映得通黄,对面的人轻声问:“先生,您约了人吗?”他没有立即作答,握着书本的手因那微微蜷曲的乌黑头发而攥紧,指甲在封面留下深深的凹陷痕迹。待回过神,急促地答了一句:“是的。”那女子道“抱歉”,在屏风后寻了个位置坐下。林楠笙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屏风之上,仿佛一直看下去就可以透过厚厚的绸布捕捉到那张脸。
“这位先生。”但突如其来的问候打断了他的焦灼。来者是个戴着墨色高帽的中年男子,肤色黝黑。见他呆愣,那人接着说:“溪云初起日沉阁。”林楠笙扫视玻璃窗外,悠悠回道:“山雨欲来风满楼。”上海站为了端掉地下dang在川沙的据点,已经把探子安插到寻常民众里,若不是跑这一趟来接头,他不会晓得危险离自己那么近……照相馆老实憨厚的帮徒,竟是陈默群悉心培养的特务。
“麻烦你向陈站长汇报,川沙那边已预备稳妥,随时待命。”中年男子压低帽沿,郑重地点了一下头。林楠笙晓得是对方要走了,随即撇开视线。
窗外,十一月下旬的街道落叶飘零,阳光渐渐削弱,只留得一地斑驳。他心里有一团火焰,来自于家国情怀,火焰越烧越烈。无数的木栅栏困住这火种,在挣扎中被撕裂、爆破,毁灭殆尽。他是一个活在黑暗里的人,但咖啡馆的吊灯落在白漆木桌上,他默然觉得白昼也很好。“教我如何不想她……”留声机里的歌还在唱,不知何时回到了这一首。林楠笙坐在巨大的玻璃窗边,静静注视着书封面的深印。宛如心脏被什么利器划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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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变色龙”是月末现身的。
那天站长办公室没有其他人,陈默群和王世安去开会了,只有林楠笙在。李归年先前和他提起“变色龙”之时他便问过,组织为何给这位同志取这样的名字?据老李介绍,“变色龙”不仅如今在国军内部卧底,1932驻上海十九路军与日激战时,他还在日方潜伏过,可以说资历很老。上级对于上海的部署很看重,虽然几个据点躲过一劫,但陈默群等人的魔爪迟早会伸过来,唯有随机应变才能绝地重生。国共的力量还是太悬殊了,不团结起来反而搞“内战”真是叫外人看笑话。林楠笙进入训练班第一次实战演习,握住手枪扳机的刹那远望那红色的靶心,静候子弹击中它——他晓得自己这双手注定要沾染血腥,且要踩着战友的痛苦往上爬。国共对立一日,他这面具就得牢牢戴在脸上。对于上海站的人而言,林楠笙只是一个新提拔的特务。时间久了,他也会被这环境所熏陶,变得麻木、冷漠,失去了原本的纯真。然而顾慎言第一眼见到他,就认出不同寻常,所谓人以群分,大概是不错。
“小林,陈站长不在吗?”顾慎言问。
“站长去开会了。”林楠笙扯出一个笑。
“哦,你来站里也有一段时日了,还习惯吧?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,我是闲人一个,不怕麻烦。”
他瞳孔聚焦,文件取完见顾慎言还不急着走,便开口道:“最近站里在查地下dang,听说昨日手下几个不懂事的把您办寿宴的场子砸了,顾主任多担待。”
“这是哪里的话……我要知道是站长的人啊,肯定马上配合。总不能那些黄鼠狼给鸡拜年,搞得一团乱。”
手中的钢笔一顿,林楠笙又复刻了方才的笑容,目送顾慎言的身影从门口消失。这“黄鼠狼”是说给“刺猬”听的吗?除了直接线人“雪狐”,上海应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“刺猬”的代号,除非——顾慎言就是“变色龙”……又或许是他想多了。
但事实证明,“刺猬”对于“变色龙”的敏感程度并不比黄鼠狼低。顾慎言几次三番在他眼前晃悠,都被王世安看见了。可能是情况不妙,才有了酒后一席话。
王世安请顾慎言喝酒的时候,把林楠笙也喊去了,原本一直怀疑新人身份,过往几次行动打消了这念头,而今又开始疑心顾慎言。王世安一边喝酒一边探口风,不过以他的本事只能是吃力不讨好,林楠笙和顾慎言都有意无意地灌酒,最后王副站长醉得一塌糊涂。顾慎言笑得开怀:“这人啊!自己请客,也不管客人怎么样,先趴下了。”服务员收拾餐桌时,林楠笙眼尖手快把空酒杯里的表带择了出来,那是王世安随手放在里面的,说是过几天去修。顾慎言给他竖了个大拇指,夸道:“小林,你这两只眼睛真好,还能独立活动呢。”看似在笑他呆板木讷,却话里有话——这么一说,林楠笙已有七八分明白,碍于王世安等人在场,没有声张。“变色龙”急着跳出来,境况应是不容乐观。他将满杯白酒一口饮尽,对顾慎言道:“时间不早了,王副站长已醉,顾主任也别贪杯……不如我送二位回去?”醉如烂泥的王世安替人回嘴:“那真麻烦你了。”林楠笙和顾慎言都无奈地笑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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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夜滂沱,地面零落的叶子已不忍细观,颇有几分“物是人非事事休”的味道。蓝心洁俯视咖啡馆外的一片狼藉,无端忆起自己过世的姐姐蓝碧薇。世界向来是公平的,姐姐在最好的年纪拥有了子璐这样可爱的孩子;但世界也向来残忍,在子璐出生九个月时便用疾病夺走了姐姐的命。不过还有比这更糟糕的……那发誓要一辈子对蓝碧薇好的男人,勉强称为姐夫,在蓝碧薇去世的第一个月便抛下子璐去追别家的名媛了。负心汉是不会回来的,而子璐只是九个月大的婴孩……她不打算告诉子璐有关身世的往事,如今一天天长大了,孩子心里已将她认作娘亲,便让过往埋葬吧。至于自己的婚姻——说实话她对婚姻不曾有过期盼,蓝碧薇的悲剧如同紫云英被苦楝遮蔽的阴影,久久萦绕。
卖报的小男孩衣衫褴褛,对她灿烂一笑,“姐姐,买份报纸吧。”那冻红的脸颊像冰糖封住的山楂,叫人心生怜惜。她回应一个笑,说:“给我两份吧。”小男孩的笑意更浓了、且增添几分感激神色,忙不迭把报纸递给她。蓝心洁温柔地注视着小男孩,她懂得、为什么卖出两份报纸能让这小家伙如此欣喜,鼻子不免酸涩。方才买了子璐爱吃的莴笋圆子,他又要高兴好一阵子……孩童的快乐真是简单啊。不用在意东方之既白,不用忧虑烽火的轻重。“卖报——卖报——”小男孩稚气的喊声还在背后回荡,从咖啡馆出来后她又想起那天馆里碰见的年轻人……戴着黑框眼镜、头发不长,米白色衬衣外一件深灰色西装马甲显得格外斯文,像极了大户人家的私聘教师。可只一眼,她便莫名觉着这年轻人不简单……军人?或者、她避开了那两个刺耳的字眼。诚然百姓是道路以目,真的和特务有了交集,还能安然无恙?
将莴笋圆子放在锅里热了半会,蓝心洁想着子璐的咳疾还未好,将积存的枇杷叶子煮了水让他喝了,莴笋圆子也只许吃两三个,怕又惹得嗓子疼。“娘……玩、出去、玩。”子璐表达能力一直很弱,但她听得懂是甚么意思,拉着那细小的胳膊宽慰道:“子璐乖……等咳疾康复了,娘带你出去玩,好不好?”清脆的铃声响起,蓝心洁犹疑走向那转盘电话,平日里基本没有人打过来。“您好。”她礼貌问候。
“请问是蓝心洁小姐吗?”线路并不顺畅,“咔次咔次”的,电话那头声音却很熟悉。牙关颤抖,她猛然想起是陈默群。
“陈先生打来,有什么事?”
“看来蓝小姐还记得……陈某今日下午在川江饭店请客,希望蓝小姐赏光一叙……到时候见。”
“好。”挂断电话,蓝心洁面色凝重。原是被陈默群帮扶过一次,早断了来往……没成想那人竟还要和她叙旧。陈默群如今在上海站工作,莫不是想将她发展成线人?这些年地下dang被国军抓捕,她也不曾有所偏心,毕竟当个无党派的寻常人还能随时照顾子璐。纵然是不想掺和的,那些进步人士被枪毙的悲恸,她已目睹了许多,每每见到丧子的老人哭天喊地,都会觉得顷刻山崩,对暴行施以冷眼。那陈默群是什么人,她能不清楚?上了贼船,迟早要坠在湖里。“娘!”子璐扯住她的衣袖一个劲地摇,把她从恐惧和忧虑中摇了回来。
私心里是不想去的,但不好驳了陈默群面子,蓝心洁最后还是穿着新做的那件杏黄银花旗袍去了。左右耳各一只轻巧玉环,手上带了玛瑙手镯。这都是蓝碧薇留下的物品,说有朝一日她用得上。果不其然。她这几年没买过新饰品,好歹是打扮得像样,当然也不是为了给谁看的。
川江饭店那红砖老式洋楼很气派,陈默群在三楼包了个厢房,点了牛酪红茶、水晶虾仁等,还特地买了红玫瑰花束送给蓝心洁,以表诚意。“蓝小姐在上海这么久,觉得这城市如何?”陈默群问。
“自然是好的。人在哪里不都是过日子,在这嘛……多些新奇玩意罢了。”
“这话倒是在理。来上海站大半年,还不曾在上海好好走走,蓝小姐若是愿意,往后陈某还得多有叨扰。”
“陈先生客气了。”
其实陈默群和她也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,不过是那次海关查人的时候替他们解了围。当时子璐生了重病,若没能及时赶回上海,恐怕要病死在路上。蓝心洁虽对于这件事情抱有感恩,但晓得即便没有陈默群的帮助,自己也盘算出了一套对策。毕竟二十多年来她依靠自己惯了,根本也不会巴望去依靠别人。所以那一场偶遇于她而言只是陌生人的热心,若是再见多少得说几声谢谢,至于别的情感……在她这里恐怕没有半分。蓝碧薇之前还总笑话她,说她不近人情、同外人太疏远。经历了俞柏崇的事情之后,对于自己这般性子蓝心洁倒是有几分庆幸。如今,蓝家的亲戚都不太走动了,出了事也没个照应。这次来川江饭店赴约她便想好了,若跟陈默群搭上关系,说实话也不算坏事——毕竟人家是上海站的战长,往后在这大上海也能有点人脉。她是个专注当下的人,从不期待未来存有多少惊喜,也不认为过去多么值得遗憾和怀念。除了父母、亲人的温情,还有姐姐的悲剧……这世间并无值得挂在心间的东西。人都是这样吧,欲望朝生暮死,感情随风起止。端起茶杯,她发现上面镶着的翠色是自己最讨厌的一种,虽然偏爱蓝绿色,但这种颜色在她看来尤其令人厌恶,一点也不纯净。
“蓝小姐认识俞柏崇吗?”陈默群突然问。
“……”蓝心洁的目光呆滞了,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。
俞柏崇是个什么人物……竟然让上海站的站长亲自来探听他的消息?过了片刻,她点了一支烟,回道:“想必陈先生已经知道大致的情况了,到底什么事?直接说吧。心洁是个无名之辈,恐怕不能帮上什么忙……您要是查了,肯定知道我和俞先生关系并不好,虽说他是我姐夫,但我私心里、是不把他当自己人的……”
陈默群狡黠一笑,仍试图松动她的口风,“蓝小姐这话陈某可担不起啊,蓝俞两家的事呢,我们了解的不多……小姐若是不嫌弃,不如和陈某说一说当年的事。”他的手指捻着银色汤勺,嘴角微微扬起,但是那笑容却不太和善,活像一只大尾巴狼。蓝心洁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番盘问,只好随便说了几句搪塞他。
“那次在轮船上,要不是陈先生相助,恐怕子璐是挺不过去了……陈先生也知道我们小老百姓的难处,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我姐姐去世以后,俞先生不曾回来看孩子,我爹娘因此很生气,连带着一家人都不大欢喜他。陈先生要是问我对他了解多少?那恐怕真是寥寥无几。毕竟和他日日相处的人不是我,而是我那因病去世的姐姐……”陈默群听她这么说,尴尬地咳了一声,不好再多问。只叫她多吃些菜,莫要因为思念故人而伤了身体。
这顿饭双方都吃得不大开心,临走时陈默群说要送她一程,蓝心洁婉拒了。深秋的风没能刮起潮湿的枯叶,而是让那一地的灰尘扑面而来,把人的眼睛刺得发疼。川江饭店门口那几只辟邪的貔貅和狮子褪去了往日的光泽,颓靡不振地呆坐着。那一件旧日镇店的青花小瓷瓶,好似一下子就过了时,倒不如菜单上那些西洋名字精致。什么sandwitch、什么cheese,说来都挺好听的,实际是不合时宜。
蓝心洁感到一阵不适——觉得自己到了蛮荒之地、举目无亲,千里迢迢受罪。她侧身朝街的另一边看去,一辆黑色汽车正停在路边,发动机的声音没有歇息。隔着窗户,她看不见司机的脸。不知为何,她希望这个时候下一场大雨,把车窗上的雾气都冲散。或许是这个世界对她终究不算仁慈,一辆素未谋面的汽车、一个陌生人就可以带走她所有的心神。她知道子璐在等自己回家。也知道陈默群还会找自己办事……尤其是跟俞柏崇有关的。一瞬间,几年前的痛苦翻涌而来,她恨不得走向那长长的站台,随便搭一火车远走高飞。
可人生不是排练,也只有一次买车票的机会。如果让她重新选择,她一定会在这个下午拒绝陈默群的邀请。因为再见到俞柏崇的时候,厄运便朝她伸出了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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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林队长?”钟世明拍了拍前排驾驶座上略显愠色的人,又喊了一遍“林队长”。那男子没有做声,只将右手抬起示意闭嘴。
谁招惹了这尊菩萨?钟世明唯唯诺诺地退回后座,继续盯着川江饭店附近的商铺,他记得林楠笙脾气很好,从不甩脸子……难不成是自己方才随口提到了王世安,犯了站里的禁忌?他注意到林楠笙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川江饭店大门口,似乎那里有什么重要人物。循着那道深邃悠远的目光,冷不丁看见了他们陈站长。
“真巧啊……”这话他没说出口。
已经过了饭店,陈默群和蓝心洁在饭店门口相对而立的情景不是瞎子都能看得清楚,只是恰好被执行任务的林楠笙等人撞见罢了。距离咖啡馆邂逅已过了些时日,林楠笙仍记得那酒窝的甜蜜,如同陈年的佳酿余韵绵长。但这笑容不是对着他的时候,那佳酿也可以是酸涩的醋。极力压制着愤懑,钟世明的话却把这怒火点燃了,他的世界又黑了几个度。黑暗中一团孤火被雪簇拥,融化后剩一片淤泥。
致知书店新进了一批书,李归年用几本《生活》打消了探子的怀疑。正摆放新书,见林楠笙来了有些意外:“化工厂的事这几日就要着手吗?组织已经安排好,只等你们确认时机。”
林楠笙也不反驳,“这个计划很好,我和‘变色龙’同志一致认为可行。如果组织批准,五日后可以开启。”
“那我通知其他人,这两天转移到化工厂附近……上海站那边,还好吧?”
“目前还没有怀疑到我和‘变色龙’,但陈默群很狡猾,已经开始试探档案室的人员,我们必须尽快行动,保护‘变色龙’。”
李归年颔首,“那计划里的几个靶子,你打算怎么处理?送进上海站?”
“死人才会闭嘴。他们手上沾的是国人的血,为了利益出卖国家本就是死不足惜。我不会给陈默群机会审讯,‘变色龙’同志的事老李你也放心……组织信任我,我必定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”
这孩子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……李归年欣慰地拍了拍林楠笙的手背。他看得出来年轻人眼中比之前多了几分坚毅,虽不知这力量的来由,但作为长者自然是高兴的。等化工厂的计划完成了,或许他能借陈默群的手替妹妹讨回公道。
“狸猫行动”很顺利,陈默群也没在那几个替罪羊服毒自尽前赶到监牢,事后将王世安骂了一顿。不过重庆方面将他嘉奖后,陈默群的关注点又转移回了上海。因抓捕任务表现出色,林楠笙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伪装刺探的重任。陈默群考虑得很周到,选了个与他气质最合适的身份——私塾先生。不久后林楠笙第一次见到俞子璐也是在私塾,那时候他一面和李归年联络,一面向陈默群汇报情况,并不晓得子璐和蓝心洁的关系。
不在上海站,与顾慎言见面只能在约定的地点,且位置一直在变更。林楠笙还在站里的时候听说过俞柏崇的事,所以陈默群让线人给他传递任务时看到这三个字,他并不惊奇。“黄昏在恒源绸缎庄见,西侧的角楼已占领,狙击手随时警备。”
杀个汉奸,用得着这么多人?他舔了舔后槽牙,为了把俞柏崇唬住陈站长真可谓大动干戈。刚来上海的时候,王世安也提起过俞家父子,那时候说的糗事……难道真的指向俞柏崇?这负心汉商业头脑真是不错,日本人几次三番要收买都碰了壁,军”统这边抛出橄榄枝他也没接。把爱人的本事都用在算计上,究竟糟糕么……林楠笙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,但看到蓝心洁的那一刻,他对俞柏崇仅有的正面评价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。又或许是某些际会太耀眼,使得往后的光景都不再沉寂。
“先生,您的手臂……”等他平复内心的澎湃,陈默群安排的狙击手已经将俞柏崇随身的翻译击毙。蓝心洁双手拉住他的左手腕,眼睛久久望着那被刀划伤的臂膀,身子在不自觉地颤抖。林楠笙转头,恒源绸缎庄门口已成了凶案现场,俞柏崇惊慌失措的模样与陈默群的冷笑一样难堪。他突然想起自己搭在手上的西装外套,不由分说用它护住了蓝心洁的肩头,将对方一整个包裹在里面。而后,他感觉手臂传来的一阵阵剧痛,幸好穿的是深色衬衫,若是白色……腥红该有多醒目。
“小伤。”林楠笙浅笑,分明周身都是寒冬的气质,那笑容却似春光,融化了冰封的河流。蓝心洁一时有些恍惚,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只是陈默群培养的特务吗?诚然第一次相见她便暗暗觉得此人深藏不露,但这披衣服的动作全然不是在与她划清界限。或许他这次的任务和自己的家事有关?因为俞柏崇吗……
“娘!”子璐从街角冲了过来,扑进蓝心洁怀里。母子相拥,林楠笙向后退了半步。他心里有一个念头在七上八下——如果早些年遇见蓝小姐,会不会心底黑暗尽数点亮?果然,上天不会给他特权。
“林老师。”子璐抬头,对林楠笙唤了一声。蓝心洁想起私塾新来了教书先生……原来就是眼前的年轻人。她的心幽幽地被刺痛,紧蹙眉头。然而拽着林楠笙那西装外套的衣袖时,又不由自主地松软了,客气说道:“子璐曾和我说起过您,孩子顽皮好动,林老师多担待。”
“子璐很听话,学东西也很勤恳,先生们都很喜爱他。相信将来子璐长大了,定是个正直的有为之人。”
她开始疏远了……林楠笙收起方才因为紧张喷薄而出的在意,仿佛那浓厚情义只是一场戏。但蓝心洁的手仍拉着他的手腕,他便用右手狠狠握住。枪声已经停息了,宪兵队的压迫还没有远去,他只能用这样子的方式安抚她的恐惧。并且,在陈默群故意打歪的那一声响起时,以怀抱捂住她的双眼。子璐拽着他的衣角,他能感受到那只小手在瑟瑟发抖,一如蓝心洁被自己拥在怀里这一瞬间心房的震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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熬不过冬天的病人都晓得这是个冷冬,可岁月从不饶恕逃离命运的渴望,这冬天的开端如期而至。顾慎言在湖畔挑了人烟稀少处的长椅落坐,正巧林楠笙从小径走了过来。他裹了一条针织厚围巾,眼睛被墨镜遮蔽,行色匆匆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顾慎言问。
“是老李。致知书店这几天被陈默群的人盯上了,我想可能和俞柏崇的事有关。昨天站里开会,制订了新方案。陈默群现在不打算留下曙光医院的据点了,情况有变,组织的计划可能要临时改动……”
“你有什么看法?”
“王世安对于曙光医院的据点一直都很反感,我想可能是那附近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。陈默群既然要撤掉据点了,他肯定会全力配合……所以俞柏崇的事只有我负责,或许我们可以从俞柏崇入手。”
顾慎言微微点头,“这俞柏崇是北方商贾的继承人,从前和蓝家大小姐结婚,生了一个孩子。蓝大小姐因病过世后,听知情人说……这负心汉把孩子抛下一走了之,自己去逍遥快活。不过,陈默群是怎么认识俞柏崇的?”
“你说的蓝大小姐名叫蓝碧薇,她还有个妹妹叫蓝心洁,现在蓝二小姐带着孤儿生活在上海。前段时间我见到陈默群邀约蓝小姐去川江饭店,应该是在试探。”
晚霞染红了天空,鱼鳞一般的赤红和橙光交相辉映。林楠笙握着搜集来的档案,几乎是抗拒地把它塞到顾慎言手中。他没料到俞子璐是蓝心洁的侄儿,那日心灰意冷的退步竟是个误会。俞柏崇对蓝碧薇如何?和蓝家有什么纠葛?不安和焦虑吞噬了他原本缜密的思维,需得片刻回缓才能平复到寻常状态。“这位蓝小姐我见过,陈默群让我在私塾潜伏时,他的侄儿——也就是蓝碧薇的儿子,曾经是我的学生。”他知道言语已经暴露了心思,便叹气道:“老顾,你觉得此法可行吗?”
都说深爱和深恨是很难隐藏的感情,即便面面俱到了,故事还是会从举手投足中流露。顾慎言看着林楠笙的脸色,一下子就猜出他的困难所在。“其实别的法子也有,不过就目前形势而言,你给出的这个路线是最好的——俞柏崇的风险性终究比军”统内部好一点。蓝小姐那边,你如果不想把她卷进来,干脆直接和俞柏崇交涉。蓝碧薇和俞柏崇的婚姻很不愉快,想来她同俞柏崇关系是很僵的。”
这么一番安慰,林楠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。顾慎言说得不错,像蓝心洁这般不参与党派纷争的百姓本就应该安安稳稳。可陈默群在川江饭店和她说了什么?如果蓝心洁已经被卷进来,他绝不要袖手旁观。在王世安清理据点痕迹时,林楠笙和李归年里应外合将上海站中的情报送至上级。没过多久,俞柏崇现身了。这一次,他对陈默群毕恭毕敬,真的成了傀儡。
“一个商人,到底掌握了什么?”这个疑问刚刚抛出来,陈默群就给了他们答案。俞柏崇前几年和日本人打交道的时候,也接触过地下dang,得到了一份上海地下dang组织成员的具体名单。虽然全都是代号,这对于军”统而言,确实是巨大财富。但这名单俞柏崇没有直接交给陈默群,而是要在完成条件时当面交付,条件很简单,帮他在上海找一个人——李章寿。林楠笙听着这名字,觉得十分熟悉。待俞柏崇的私家车停在楼下,他才猛然记起李归年说过,家里人都喊他章寿。
致知书店一下子成了焦点,若不是林楠笙反应及时,恐怕俞柏崇能和李归年正面撞上。陈默群派出去的人在书店附近蹲守了许久都没有进展,慢慢地便放松戒备。人没找到,那名单一直被扣在俞宅,陈默群只好干着急,将上海翻了个底朝天。
算起来也有几个月没见到蓝心洁了,林楠笙心里空落落的,但也替她和子璐躲过一劫感到高兴。好景不长,宪兵队在城南巡行时,俞柏崇也去逛酒楼。那天钟世明请假回老家了,林楠笙一个人开着那辆黑色汽车朝福胜大药房去,蓝心洁正好被俞柏崇拦住,在药房门口推推搡搡。他迅捷推开车门,三两步跑向二人的位置,用力扯住俞柏崇的小臂。
“林先生。”蓝心洁唤道。
“你们认识?”对面的俞柏崇打量着眼前的一男一女,“哦,我想起来了……你就是林楠笙林队长吧?之前在站里见过。我和蓝小姐呢……有一些家事要聊,林队长能不能回避一下?”
“俞先生,站长有些话托我转告你,要不还是等我们把事情解决了,你再安心处理家事。”林楠笙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纸,上面写着“方记钱庄”四个大字。“你要找的人,已经有眉目了。”
俞柏崇将那米黄色的纸夺去,瞪了蓝心洁一眼,“今天是你运气好,往后再让我见到了,一定要把我那乖儿子交出来。”又对林楠笙客气道谢,兀自上了车。
“你没事吧?”蓝心洁听得身边人这句关怀,仿佛逃出了冰窖。林楠笙试图用肢体接触来安慰她,但又怕她不接受,所以一只手腾空许久还是收了回去。
“方才,真的谢谢你。俞先生和我们蓝家有怨,这一辈子只能冷眼以对了。我只是不想……让子璐去受苦。”
她怀念这个人的怀抱,有干净的香皂气味,还有书香……满满的踏实与安全感。而林楠笙似是意会了她的愿望,竟直接把她抱在怀中,在她耳边低声说:“你放心,子璐会安然无恙的。”他没有说要如何应对,但就这么一句“放心”,已使她得到了慰藉。他会保护她们,会的。
柳絮纷飞,林楠笙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,好像是从蓝心洁的身上散发出来的。他用下巴微微蹭着那蜷曲的黑发,如临大敌般不敢惊动黑发的主人。随后他感觉到腰间有力量环住,他们的拥抱更加紧密。在福胜大药房的门口,络绎不绝的行人可能不曾注意到,与广告牌融为一体的青色长裙在格子衬衣的陪衬下,胜过了春天。
“心洁,答应我……诸事小心。”
“你也是……别再受伤了。”
///
蓝心洁是被雷声惊醒的。
她下意识去找林楠笙给她的那粒药丸,还好没有弄丢。卧室床上,子璐仍酣睡打着呼噜,与屋外的雷鸣此起彼伏。她决定和自己做最后一次斗争……要相信林楠笙吗?不过是见过两三面的普通朋友,还是个特务。蓝碧薇是被特务间接害死的,这件事只有她晓得。那个时候看到林楠笙从陈默群旁边走来,她拉起了心理防线……所以林楠笙和子璐的交集,被她定义为刻意的安排,事实也确实如此。这么一想,其实根本没必要托付。
但私心呢?她问自己。林楠笙是特务或者不是特务,对于普通民众有甚么区别。蓝家只有这么多故事,再挖下去不过枯坟。她好像没什么输不起,也没什么舍不得……除了子璐。他说要保护子璐,是真的吗?尽管不愿意确认,但药丸在手中的凹凸不平告诉她,关于这个人的一切,自己都躲不开了。未来的路走一步看一步,或许她已不再孤身。
冯记钱庄是故意打的幌子,林楠笙终究还是用自己的智慧将李归年保全了下来。俞柏崇是一个只看证据不动脑筋的人,所以并未怀疑。后来林楠笙问李归年:他和俞柏崇到底有什么仇恨……原来李归年之前有个妹妹,在俞柏崇还没有和蓝碧薇结婚的时候,曾经和他的妹妹有过一段情。但俞柏崇是个风流的人,从来也没想过娶李归年的妹妹。最后李小姐怀了孕,俞柏崇担心事情败露,又怕李家不依不饶,叫人劝李小姐把孩子打掉,没能成功,便动了蛮力。当时李归年在外地,并不知道自己妹妹被人迫害,等他接到家人的通知去医院看妹妹的时候,事情已经很坏。李小姐是流产去世的,孩子不过两个月大便跟母亲一起停止了心跳。
这故事令林楠笙想起了俞子璐。这样子的生身父亲,能给孩子什么?如果子璐回到他父亲那里,恐怕只剩下无尽的苦痛。蓝心洁将药丸完整地还给他时,林楠笙晓得自己接下来有怎样的使命……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权利和义务。因为那天在药房门口他告诉蓝心洁——如果她愿意,今后有他来保护他们母子,将药丸一整粒还给他,他便能明白。幸好,他等来的不是随风飘散的粉末,而是信任。
王世安因为职务疏忽调离上海的时候,俞柏崇的名单已经递交了陈默群手里。尽管那是一份地下dang杜撰的名单,但不知情的重庆方面因此次功劳将陈默群提拔到了军”统上海区。调职之前,陈默群还委派林楠笙去办一件事——北平方面出了些状况,军”统在那里受到了一些地下dang的袭击,他想让林楠笙去调查潜伏在北平的奸细。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任务,林楠笙知道自己要离开上海很久……或许一两年、或许五六年。他想去看一看蓝心洁和子璐,然而这时子璐突然出了事。
“喂。”
“楠笙……”
“心洁,你怎么了?”
“子璐……子璐不见了!”
“你别急,我去找找。”
林楠笙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上海站值班,原来俞柏崇临走前还想把子璐带上,所以派人到蓝家,企图趁着蓝心洁不在的时候将小孩儿直接抱走。他第一时间去了俞宅。俞柏崇还在收拾行李,子璐看到他来了,直直接扑进他怀里。俞柏崇的脸色骤然有点难看,大概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却被一个外人占了风头。于是冷冰冰地对他说:“林队长,这是要干涉我们家的私事吗?”林楠笙牵住子璐的手,亦是冷冷地回了一句:“俞先生就不要做强人所难的事了。”那俞柏崇从前是一个很要强的人,对谁都不服气。但此番在上海受了这些苦,对于陈默群的人也不敢太过霸道。林楠笙说要带子璐走,他到底没拦着……可能对于这个孩子,还是没什么感情。即便被外人牵走了,也不觉得心疼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?
蓝心洁在上海站门外等了很久,直到林楠笙带着子璐回来的时候,她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。子璐因为受到了惊吓,此时已经在车上睡着了。钟世明在前排开着车,透过内后视镜看着后排仍心有余悸的蓝小姐,心里把俞柏崇又骂了一遍。林楠笙握住蓝心洁的手,一直在重复“没事了”这三个字。他不知道自己走后会发生什么,远在北平怎样能得知上海的近况?蓝心洁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心声,柔声问道:“你是不是要离开上海了?”林楠笙“嗯”了一声,将手指握得更紧。他承诺要保护她们,然而在这样动荡的时代,“保护”两个字真的太难做到。并非自己不愿意付出,而是身处何地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。他感觉到蓝心洁的脸贴在自己肩头,那种滚烫的温度慢慢地凝成了泪水。北平太遥远了,如果把爱人留在上海,他的心也会埋在这里。但接下来拖着沉重的身躯去开荒拓野,这里有人会一直等他回来……无论多久、无论多难。
在北平的日子,林楠笙认识了很多新同志。可每每回忆起上海那霓虹灯和梧桐树,他便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归宿。蓝心洁织的围巾一直叠放在衣柜里,他舍不得带。然而北平的冬天真的太冷了,书信无法到达的时候,只能通过围巾聊表思念。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,抗战的局势较之前更明朗,统一战线使得国共之间的矛盾稍微缓和。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,林楠笙等人回到了上海。此时,顾慎言已经调到了别的地区,上海站空缺一个副站长,上级便将他提拔了。新上任的站长是个开明正直的人,做事风格和陈默群完全不同,上海站已不再是往日那个充满血腥暴力的监牢。人总是会念旧吧,无论往事好坏与否……林楠笙看着一成不变的办公室,突然想起陈默群的话——“身为军人,若不能保家卫国,还穿什么军装?”
他回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蓝心洁,而是叶柯莹。想来是许久不见,险些没认出来。叶柯莹说自己不愿意在情报处待下去了,所以提交了调任申请。或许不久后,就要去南京了。
“ 小林,其实你走的这几年,我一直在想……如果从小我们就定了娃娃亲,是不是你一辈子都甩不掉我了?”
林楠笙定睛看着她,人这一辈子的缘分是很难说的。即便小的时候拴住了,长大后不适合的人还是会走散。
“我没办法给你什么超过兄妹的感情,但你要知道……你对我而言也是很重要的。到了南京那边,一定要保护好自己。希望抗战胜利的时候,我们可以再见。”
他们说到一半,突然看见一个穿着青花旗袍的女子朝这里走来。林楠笙屏住了呼吸,他觉得自己三年的煎熬都只是为了在这一刻,用眼睛捕捉属于他的那道光。漫长的黑夜终将会被黎明驱散,黑暗的世界也早已不是无法拯救。只要蓝心洁在他身边,他就能感受到光亮的温暖。许是他眼神太过痴迷令叶柯莹有些尴尬,她向蓝心洁打了个招呼,而后怏怏不乐地离开了。
林楠笙仔细端详着眼前人,幸好三年的分隔没有造成比生离更痛苦的遭遇。他不知想到了什么,冷不丁说了句:“我和叶小姐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,你别误会。”蓝心洁被他这话逗笑了,“哪有回来第一件事是说这个的?”电车在轨道上行驶,林楠笙听着那铃声久久缓不过神来。上海的梧桐树依旧是那么光华正茂,恍如刚刚来到上海的那一天。他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,又一次在街头抱住了蓝心洁。眼眶有些湿润,口中的话却好像很平静:“在北平的这几年,我真的很害怕。如果以后的上海没有你,那还能叫上海吗……心洁,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。”
很多年以后,回忆起他们的重逢,蓝心洁总说:那个时候林楠笙的声音和树叶摇动的声响是一模一样的。她当时也想告诉林楠笙,没有他的上海也不能称为上海。也许就是那时候,她确定自己再也不会回头。她是个没有党派的人,林楠笙在哪里她就在哪里,林楠笙也就是她的信仰。
爱一个人很难吗?爱,难道不是一种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存在的东西吗?哪怕在战乱的时代,哪怕这份爱需要经历很多考验。蓝心洁终于知道了。蓝碧薇临终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……
“你真的爱一个人,是看不清是非的。他混蛋,你就跟着痴傻。倘若遇到为你摘星摘月的人,便什么都值得了。”
卖报的小男孩正吆喝着,林楠笙牵着蓝心洁的手,俯身吻住她的唇。他们站在咖啡馆对面,好似刹那回到了初见。蓝心洁在他的手掌纹路上,抚摸到了一块疤痕,心疼地问:“你在北平,过得好吗?”
林楠笙温和一笑,“我没能完成你的要求,到底还是受伤了。”
///
“姐姐……”
“你回来了,对吗?”
“姐姐……”
又是一个噩梦。
自从俞柏崇在广州被人暗杀的消息传来,蓝心洁几乎没有睡过安稳觉。她还没来得及和那人算清楚账,怎么能甘心?还有那名特务……如今在军”统混得风生水起,可还记得对他寄予信任的蓝小姐吗?她摸了摸床头柜,绣金婚笺还剩两三张堆在一起,轻巧而厚重。先前林楠笙说要娶她,才过了半个月就把婚期定了,当时有几个亲戚不得空,便余了婚笺。其实他们的婚礼没什么值得回忆的,因为当晚林楠笙就去办公务了,甚至没来得及喝交杯酒。但蓝心洁始终记得那天林楠笙说的话:
“既然爱,就坦坦荡荡。我爱你,不是什么秘密,也不用刻意隐藏。”
额头的汗蒸发后,她感到一阵酥麻。子璐如今大了不在一房睡,林楠笙不在的时候便只有她一人对着这墙壁和天花板。很多时候她是睡不熟的,可从不和林楠笙说。推开房门倒了一杯热茶,蓝心洁看见客厅红木椅子上那件西装外套,叹了叹气。夜里凉,怎么不把外衣带上?担忧之际,却听得脚步声朝自己而来,猛地被那人打横抱起,慌忙搁下手中的茶杯,笑道:“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,我以为你还在站里值班呢……”林楠笙低头将她双唇吻住,余光望见那茶杯,兴致颇高地提议:“还欠你一次交杯酒呢……以茶代酒如何?”蓝心洁的耳根泛红,点了点头。她捏了捏林楠笙的后脖子,但对方没有要放她下来的意思,直到真的有些乏了才把人抱回卧房。林副站长平日里严肃刚正的模样,睡容却那么静谧温和,蓝心洁蜷缩在林楠笙怀里,那只手搂住她的腰,无比的安稳。她情不自已地吻了吻身边人的脸,被一个更加炙热的吻覆盖。
“睡啦。”
她用手按住对方的唇,挑眉道:“等事情办完了再闹腾,先休息。”
事实证明她这顾虑还是很有必要的,后来每次林楠笙闹腾的时候,一整晚都睡不了。偶尔她报复咬人,林楠笙还会来个秋后算账。但她从不觉得这是什么过分腻歪或者露骨的事,因为只有紧紧地贴在一起,才能感受到彼此的联系。
绿皮车停靠在站台,李归年和蓝心洁招了招手,如今地下dang的身份在她这里已不用保守。林楠笙配合组织出色地完成了转移任务,但在归途遇到埋伏,李归年的人去打探时未知如何,也没能瞒住蓝心洁。都道是:人似秋鸿来有信,事如春梦了无痕。蓝心洁站在车站的等候室,第一次对于人生感到无措——如果抓住只是为了落空,那这个动作该有多悲伤。
再等等看,她告诉自己……会回来的人终会回来,只是时间问题。
“蓝小姐,你先回去吧。有了消息,我第一时间通知你。”李归年安慰道。
“李先生,真的……拜托你了。”她知道林楠笙的使命,除了小家以外,还有更深沉的奔赴。如果他死在这条路上,那么……往后她要替他走下去。因为他的信任,他的坦诚,他的爱。
“心洁,其实……我是一名共产dang员。我不想对你有隐瞒,即便是这样的事。”
早在川江饭店的门口,她就应该走近那辆黑色车,看看司机是谁。这样,他们的日子能够延长许多……朝夕也是幸运。
蓝心洁对于浪漫过敏,因为她晓得,真正的浪漫是没有后来的。
///
“楠笙!”
“楠笙,你醒醒……”
空气中弥漫的全都是伤口血腥。蓝心洁捧着趴在梳妆台上那人的脸,瞳孔已经失去了平静——仿佛再唤不醒,这个世界就要末日了。诚然世界末日是不能由人定义的,她的世界只有这一根柱子支撑。
林楠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梦见自己回到了咖啡厅,蓝心洁没有来搭话。他们的故事没有开端,亦没有以后。最后他被这手指冰凉触感的惊醒,才发现眼前人已泪流不止,眼眶红肿。而那新伤口撕裂的疼痛传来,叫他闭紧了牙关。
“没事,别怕。”
他拍着怀里人,松了一口气。真好,还是那个上海,还是那个家。但蓝心洁仍在哭,越哭越厉害,他着急之下用嘴去堵住了那呜咽的声音。他们都太害怕失去了,所以越吻越放肆,唇齿交缠,最后蓝心洁的嘴唇被咬破了,才停了下来。
“我不会再离开你了。”她说。
无边的夜色快要到了尽头,而黎明正一点点萌生。地下dang顺利破获了几个国民党电台,俘获、铲除了不少汉奸。顾慎言写信给林楠笙说,自己马上要回上海一趟,到时候一起喝酒。收起信,林楠笙侧过身,目光落在自己身边依旧熟睡的人脸上,低头、轻轻地吻住那人的唇瓣,蓝心洁顺势抱紧他的腰。他想在第一缕光降临之前,把她揉进骨骼。这样,黑暗就不再冰冷。人的体温和喘息在夜色褪去的过程中,如同拍打着岸的海浪,月落日升。
……
“我不管天多么高
更不管地多么厚
只要有你伴着我
我的命便为你而活”
夜上海响着《如果没有你》的旋律,民国终于要走到尽头了。蓝心洁攥着《柳浪闻莺》的票根,在邮局门口呆坐了一会。林楠笙戴了一副黑框眼镜,恍如初见。
“小姐,您约了人吗?”他问。
“是的。”她答。
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树在柔和的日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,林楠笙解开衬衣外套的第一粒扣子,若有若思望向满树摇摇欲坠的梧桐叶,而后牵住蓝心洁的手朝影院里走去。他们都是从战争中存活下来的,实在说不上平凡。可这样的日子,也只是平凡夫妻的一次约会罢了。
蓝心洁知道吗?她也是他的信仰。
信仰,是活下去的动力。如果枪响以后没有幸存者,他们也能同归于尽。不要死别……不要一个人突然离去。虽然荒谬,但他们做到了。
民国三十七年,俞子璐和新婚妻子回上海看望父母时,在屋子里寻到一只耳环。似是尘封太久,已经涣散了光泽。
那是林楠笙在咖啡馆捡到的,一直不曾和蓝心洁说起,于是渐渐忘了。但这其实没什么过错,因为情比物更珍贵。
问世间情为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?
月光恋爱着海洋,
海洋恋爱着月光,
这般蜜也似的明月,
教我如何不想她……
///
雾气遮住了车窗,林楠笙注意到蓝心洁的目光朝自己的方向投过来……那么焦急,那么渴望。他希望下一场雨,越大越好,然后她可以看清楚自己的脸。
但雨没有下,雾气没有散开。
万里无云,夜色却已尽。
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