芸迩不会咕咕咕

“苦海中不至独处至少互相依赖过。”

林蓝|夜色将尽

*一发完 / 全文1.7w+ / 结局HE

*私设如山 / OOC!勿上升!

*涉及剧中其他人物 / 注意避雷

*全都是我编的 / 某个平行时空



设定:青梅竹马打不过天降。


注:子璐是心洁亲生姐姐留下的孤儿,对外一直称为自己的儿子;小林的竹马是新构造的人物,和贞贞不太像(本文没有贞贞);一些代号都是新取的,与剧无关;此篇比较长,感谢大家耐心看完。在进入考研备战周期前,希望能够弥补之前所写文中的遗憾,尽力将这个故事完整、美好地呈现在你们面前。




“万家灯火似你眼眸灼热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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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了锈的铁轨上汽笛声长鸣,熙熙攘攘为来者接风洗尘的男女老少皆是悲喜交加。人都道上海是繁华天堂,哪里晓得这里风餐露宿、枪林弹雨的苦处……站台旁那几棵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树,在柔和的日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。林楠笙解开西装外套的第一粒扣子,若有若思望向满树摇摇欲坠的梧桐叶,不觉忆起训练班同学们的笑容。少年本有青云志,奈何明月照沟渠。此番被复兴/社特务/处选中,究竟是福是祸?偌大的上海,何处是栖身之所?

提起褐黑色行李箱,他扣动前来接应的汽车那崭新的后门,面无表情地坐了进去。虽说人生地不熟的,但近几年在训练班煎熬惯了,走进特务/处大门那一刻,居然松了一口气。披星戴月、负伤累累的终极目的,不过是有朝一日被组织重视,能够正式进入军中。尽管特务/处风评不佳,常被贬损抨击,但林楠笙晓得自己在这地方工作是再适合不过。他是一封辗转于邮局间的信,身份信息被涂了又改,自己都快忘了最初红色墨写是哪三个字。


身着深灰色中山装的男子阔步走过来,细框眼镜衬得那圆脸略显均匀,见他是生面孔,警惕地打量了一会,才问:“老蔡,这是什么人?怎么直接带进站里?”接应林楠笙的中年男子腆笑答道:“王副站长,这是陈站长选的新人。”话音未落,走廊角落的一间办公室里缓缓走出一人,也是中山装、头发挺立,较王副站长多了几分猛戾——眼角下垂,微蹙着眉。王世安恭敬唤道:“站长”,林楠笙随即跟着鞠躬,敬了个礼。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陈默群。刚到上海时,卖报纸的小男孩嘴里吼着的新闻,与他有关吗?陈默群将林楠笙单独带进办公室,简明扼要布置了第一项任务,便打发他去看自己的住所。

复兴/社是九”一八事变以后成立的,陈默群接任特务/处上海站站长而今已有五六个月,雷厉风行地破除了几个地下dang据点。上面嘉奖的同时,也不免有所忌惮——自截获的电报来看,上海站内部是存在问题的。这问题的根源还没抓到,后续的每一次行动都有泄露的风险。陈默群在俘虏的共'党那里吃了哑巴亏,只好让林楠笙等人换条路子打探清楚。


远离市中心的巷子里,破旧的老楼布满了蜘蛛网,陈年枯死的玫瑰还在花瓶里安葬。林楠笙脱下外套,谨小慎微地推动已颤巍巍的窗户,楼下是少有人问津的小径,偶尔有孩童嬉戏,头发花白的老人便会轻言细语骗哄回家。他从手提箱里拿出钢笔,在纸片上写了几句话,复将其攥成一团塞进口袋,匆匆走下楼。

薄凉的月自湖面升起,惹得一阵涟漪。它一开始就高高悬挂夜空,骄傲地睥睨人间奔波庸碌的身影。簌簌幽梦,林楠笙寻到据点时,薄暮已深。书店门口年纪尚小的伙计见他来了,笑道:“先生,我们店今日已关门了。”“我找你们老板。”女孩还未回应,一袭藏青色大褂的男子抢先对他说:“先生若是要买书,改日再来吧。”林楠笙朝店内看了一眼,回道:“旧年那本《生活》您店里还有吗?如今上海大大小小的书店都寻不到了。”对方环视四周,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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致知书店的二楼是店老板和伙计平日住的地方,李老板将林楠笙领了上去,背着身沏了一壶茶。方才循着朱漆楼梯一步步高升时,林楠笙注意到了侧面墙壁开的那一扇小窗。远眺窗外,灰色的街道与盛放的杜鹃花是那么不和谐。书店里摆满了厚薄参差的线装书,仿佛一把火就可以燃尽。接过李老板的茶,他低声说:“秀昌印刷厂的工人,后来如何了?”李归年颔首,“倒是解决了,不过险些暴露电台的位置,组织已经秘密转移了电台……这段时间,暂时停止接受情报。”那双眼神很疲乏,却又有消耗不完的信念,支撑着他夜以继日只身犯险。

倚着红木方桌将纸条从衣袋掏出,林楠笙感受到一阵凶猛的滚烫袭来,不仅是头颅,甚至蔓延到心房——潜伏的第三年,他终于见到了线人。这机遇太巧妙,如若再晚一些,恐怕他要在训练班里被清洗脑袋、送到战场杀敌了。“刺猬”这代号,自从授予就仿佛销声匿迹一般……他也晓得,陈默群没有选自己来上海的话,“刺猬”也就不会是他。上天很喜欢开玩笑,即便是卧薪尝胆的人也不一定报仇雪恨,更何况区区漫长等待?凝视着眼前的战友,林楠笙勉强品尝到了侥幸的滋味,无端叮嘱道:“雪狐同志,上海站近来在书店附近加强了布防,万事小心。情况有变记得第一时间告知我,我如今住在新衙街后面,多少能有个照应。”李归年只含笑将一盏子茶都吞进肚里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上级说‘刺猬’来了,我便知道是我们的福气来了,往后还要辛苦你。”福气?林楠笙小的时候确实听母亲说过,刺猬在民间有吉祥的寓意。但是福是祸,恐怕从来不能由人自己决定。


辞别了李归年,林楠笙将自己裹在大衣里,立起领子遮住嘴唇,眸子由毅然恢复到了无邪。他听得有人唤:“楠笙?”那声音十分熟悉。“真的是你啊!”穿着乌绒豆绿软缎长旗袍的女子眉目皆是喜出望外,朝他粲然一笑。“叶柯莹?”他反应迟钝地喊出那人姓名,才想起旧年叶柯莹信

中所说迁职是到上海。他这个古灵精怪的青梅竹马,如今出落得优雅大方,哪还有儿时女中豪杰、绝不服输的假小子样?

人都是善变的,他们都被岁月磨炼得更适合时代,渐渐失去了本真的个性。

“听张伯伯说,你在上海站工作,那个陈默群没有为难你吧?”林楠笙听她这么问有些好笑,便打趣道:“想来叶小姐如今是个厉害人物,陈站长若是欺负我了,能来替我撑腰呢。”

叶柯莹咬牙切齿,“我呸。谁不知道他是个雷公,真和他计较,我不得把命搭进去?在情报站办事已经够难了,三天两头的被数落,哪里得罪得起姓陈的?”

随口说出的“情报站”三字,令林楠笙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下压。纵然二十年的情分,到头来不还是站在对立面上么?地下dang的那些情报,便是她一字一句誊抄下来递给上级的……叶柯莹已不是那个几块云片糕就能安慰的小女孩,而是背后的刽子手,尽管她自己并不承认。也是……这年头,被逼迫的人太多了。吃着人血馒头时,竟会忘了自己也流淌着血。

“小林同志,你要加把劲啊,把那个姓陈的比下去。有朝一日我去上海站,希望能喊你一声‘站长’。”叶柯莹仍旧笑着,她看到林楠笙的时候总是觉得日子过得好快,仿佛一笑就已八年。这八年,只有书信往来,思念折磨着她的心绪,她多想告诉林楠笙自己的情感,然而……重逢的这一刻,她再一次确认了林楠笙不喜欢自己。他望着自己的眼神,还是哥哥对妹妹的那般,无法逾越家人的范畴。

“你喜欢黑夜、深陷冬天。可是我只在春季寻觅、在白昼清欢,如何走进——那皑皑白雪之下的最后一抹夜色。”她想起自己日记里话,或许林楠笙一辈子也不会爱上谁,正如不曾爱上她一般。任凭云雀叫了多久、哥伦比亚的倒影多么朦胧,红尘深浅于他而言只是一场听闻。


林楠笙在上海站的探查并不顺利,李归年将“变色龙”还在其中的情况告诉他已过了半月,却一直无法与“变色龙”接头。陈默群对他很器重,兴许是第一桩事务办得出色,过不多久就提拔他到办公室。他心知肚明,李归年的筹谋是奏效的,陈默群千算万算没能躲过自相残杀——那被定义为地下dang的五个人,不过是国民政府派来监视的眼线,如今一死了之归案,既让地下dang逃脱,又得罪了重庆方面。陈默群是个疑心很重的人,但对于这件事似乎不大关心,林楠笙猜他或许已经知情,借着地下dang的手除了眼线,好歹得了几天清净。

午后,陈默群让他去咖啡馆和线人接头,他晓得新的计划又要开展,便换了一身洋装、戴上黑框眼镜朝目的地走去。街头灰墙上贴满了新印的广告单,画中两位小姐在打高尔夫,很时髦。林楠笙提着两包茶,不知怎的有些想念荷叶粉蒸肉……大概是街边小摊的肉香飘来,令他回忆起儿时稀罕的吃食。咖啡馆这时人不多,太太小姐们有说有笑,几位男宾都默不作声,看着报纸或聆听馆内留声机播放的清泉流动。隔开座席的斑竹小屏风与金碧辉煌的装饰品格格不入,唯有吧台上那景泰蓝方罇与之相契。佯装翻阅那本《生活》,林楠笙用余光探看周围动静,只见一位素色长绸裙、袖子嵌蓝花边的女子缓缓走近。他搁下书本,礼貌地扯起嘴角,与那女子对视。留声机播着时下风行的曲子《教我如何不想她》:“天上飘着些微云,地上吹着些微风,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……”他觉得自己的头发也被咖啡馆时有时无的风吹乱了,一如那颗悸动的心脏。

白漆木桌被天花板珠光璀璨的吊灯映得通黄,对面的人轻声问:“先生,您约了人吗?”他没有立即作答,握着书本的手因那微微蜷曲的乌黑头发而攥紧,指甲在封面留下深深的凹陷痕迹。待回过神,急促地答了一句:“是的。”那女子道“抱歉”,在屏风后寻了个位置坐下。林楠笙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屏风之上,仿佛一直看下去就可以透过厚厚的绸布捕捉到那张脸。

“这位先生。”但突如其来的问候打断了他的焦灼。来者是个戴着墨色高帽的中年男子,肤色黝黑。见他呆愣,那人接着说:“溪云初起日沉阁。”林楠笙扫视玻璃窗外,悠悠回道:“山雨欲来风满楼。”上海站为了端掉地下dang在川沙的据点,已经把探子安插到寻常民众里,若不是跑这一趟来接头,他不会晓得危险离自己那么近……照相馆老实憨厚的帮徒,竟是陈默群悉心培养的特务。

“麻烦你向陈站长汇报,川沙那边已预备稳妥,随时待命。”中年男子压低帽沿,郑重地点了一下头。林楠笙晓得是对方要走了,随即撇开视线。

窗外,十一月下旬的街道落叶飘零,阳光渐渐削弱,只留得一地斑驳。他心里有一团火焰,来自于家国情怀,火焰越烧越烈。无数的木栅栏困住这火种,在挣扎中被撕裂、爆破,毁灭殆尽。他是一个活在黑暗里的人,但咖啡馆的吊灯落在白漆木桌上,他默然觉得白昼也很好。“教我如何不想她……”留声机里的歌还在唱,不知何时回到了这一首。林楠笙坐在巨大的玻璃窗边,静静注视着书封面的深印。宛如心脏被什么利器划了一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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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变色龙”是月末现身的。

那天站长办公室没有其他人,陈默群和王世安去开会了,只有林楠笙在。李归年先前和他提起“变色龙”之时他便问过,组织为何给这位同志取这样的名字?据老李介绍,“变色龙”不仅如今在国军内部卧底,1932驻上海十九路军与日激战时,他还在日方潜伏过,可以说资历很老。上级对于上海的部署很看重,虽然几个据点躲过一劫,但陈默群等人的魔爪迟早会伸过来,唯有随机应变才能绝地重生。国共的力量还是太悬殊了,不团结起来反而搞“内战”真是叫外人看笑话。林楠笙进入训练班第一次实战演习,握住手枪扳机的刹那远望那红色的靶心,静候子弹击中它——他晓得自己这双手注定要沾染血腥,且要踩着战友的痛苦往上爬。国共对立一日,他这面具就得牢牢戴在脸上。对于上海站的人而言,林楠笙只是一个新提拔的特务。时间久了,他也会被这环境所熏陶,变得麻木、冷漠,失去了原本的纯真。然而顾慎言第一眼见到他,就认出不同寻常,所谓人以群分,大概是不错。


“小林,陈站长不在吗?”顾慎言问。

“站长去开会了。”林楠笙扯出一个笑。

“哦,你来站里也有一段时日了,还习惯吧?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,我是闲人一个,不怕麻烦。”

他瞳孔聚焦,文件取完见顾慎言还不急着走,便开口道:“最近站里在查地下dang,听说昨日手下几个不懂事的把您办寿宴的场子砸了,顾主任多担待。”

“这是哪里的话……我要知道是站长的人啊,肯定马上配合。总不能那些黄鼠狼给鸡拜年,搞得一团乱。”

手中的钢笔一顿,林楠笙又复刻了方才的笑容,目送顾慎言的身影从门口消失。这“黄鼠狼”是说给“刺猬”听的吗?除了直接线人“雪狐”,上海应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“刺猬”的代号,除非——顾慎言就是“变色龙”……又或许是他想多了。

但事实证明,“刺猬”对于“变色龙”的敏感程度并不比黄鼠狼低。顾慎言几次三番在他眼前晃悠,都被王世安看见了。可能是情况不妙,才有了酒后一席话。

王世安请顾慎言喝酒的时候,把林楠笙也喊去了,原本一直怀疑新人身份,过往几次行动打消了这念头,而今又开始疑心顾慎言。王世安一边喝酒一边探口风,不过以他的本事只能是吃力不讨好,林楠笙和顾慎言都有意无意地灌酒,最后王副站长醉得一塌糊涂。顾慎言笑得开怀:“这人啊!自己请客,也不管客人怎么样,先趴下了。”服务员收拾餐桌时,林楠笙眼尖手快把空酒杯里的表带择了出来,那是王世安随手放在里面的,说是过几天去修。顾慎言给他竖了个大拇指,夸道:“小林,你这两只眼睛真好,还能独立活动呢。”看似在笑他呆板木讷,却话里有话——这么一说,林楠笙已有七八分明白,碍于王世安等人在场,没有声张。“变色龙”急着跳出来,境况应是不容乐观。他将满杯白酒一口饮尽,对顾慎言道:“时间不早了,王副站长已醉,顾主任也别贪杯……不如我送二位回去?”醉如烂泥的王世安替人回嘴:“那真麻烦你了。”林楠笙和顾慎言都无奈地笑笑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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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夜滂沱,地面零落的叶子已不忍细观,颇有几分“物是人非事事休”的味道。蓝心洁俯视咖啡馆外的一片狼藉,无端忆起自己过世的姐姐蓝碧薇。世界向来是公平的,姐姐在最好的年纪拥有了子璐这样可爱的孩子;但世界也向来残忍,在子璐出生九个月时便用疾病夺走了姐姐的命。不过还有比这更糟糕的……那发誓要一辈子对蓝碧薇好的男人,勉强称为姐夫,在蓝碧薇去世的第一个月便抛下子璐去追别家的名媛了。负心汉是不会回来的,而子璐只是九个月大的婴孩……她不打算告诉子璐有关身世的往事,如今一天天长大了,孩子心里已将她认作娘亲,便让过往埋葬吧。至于自己的婚姻——说实话她对婚姻不曾有过期盼,蓝碧薇的悲剧如同紫云英被苦楝遮蔽的阴影,久久萦绕。

卖报的小男孩衣衫褴褛,对她灿烂一笑,“姐姐,买份报纸吧。”那冻红的脸颊像冰糖封住的山楂,叫人心生怜惜。她回应一个笑,说:“给我两份吧。”小男孩的笑意更浓了、且增添几分感激神色,忙不迭把报纸递给她。蓝心洁温柔地注视着小男孩,她懂得、为什么卖出两份报纸能让这小家伙如此欣喜,鼻子不免酸涩。方才买了子璐爱吃的莴笋圆子,他又要高兴好一阵子……孩童的快乐真是简单啊。不用在意东方之既白,不用忧虑烽火的轻重。“卖报——卖报——”小男孩稚气的喊声还在背后回荡,从咖啡馆出来后她又想起那天馆里碰见的年轻人……戴着黑框眼镜、头发不长,米白色衬衣外一件深灰色西装马甲显得格外斯文,像极了大户人家的私聘教师。可只一眼,她便莫名觉着这年轻人不简单……军人?或者、她避开了那两个刺耳的字眼。诚然百姓是道路以目,真的和特务有了交集,还能安然无恙?


将莴笋圆子放在锅里热了半会,蓝心洁想着子璐的咳疾还未好,将积存的枇杷叶子煮了水让他喝了,莴笋圆子也只许吃两三个,怕又惹得嗓子疼。“娘……玩、出去、玩。”子璐表达能力一直很弱,但她听得懂是甚么意思,拉着那细小的胳膊宽慰道:“子璐乖……等咳疾康复了,娘带你出去玩,好不好?”清脆的铃声响起,蓝心洁犹疑走向那转盘电话,平日里基本没有人打过来。“您好。”她礼貌问候。

“请问是蓝心洁小姐吗?”线路并不顺畅,“咔次咔次”的,电话那头声音却很熟悉。牙关颤抖,她猛然想起是陈默群。

“陈先生打来,有什么事?”

“看来蓝小姐还记得……陈某今日下午在川江饭店请客,希望蓝小姐赏光一叙……到时候见。”

“好。”挂断电话,蓝心洁面色凝重。原是被陈默群帮扶过一次,早断了来往……没成想那人竟还要和她叙旧。陈默群如今在上海站工作,莫不是想将她发展成线人?这些年地下dang被国军抓捕,她也不曾有所偏心,毕竟当个无党派的寻常人还能随时照顾子璐。纵然是不想掺和的,那些进步人士被枪毙的悲恸,她已目睹了许多,每每见到丧子的老人哭天喊地,都会觉得顷刻山崩,对暴行施以冷眼。那陈默群是什么人,她能不清楚?上了贼船,迟早要坠在湖里。“娘!”子璐扯住她的衣袖一个劲地摇,把她从恐惧和忧虑中摇了回来。


私心里是不想去的,但不好驳了陈默群面子,蓝心洁最后还是穿着新做的那件杏黄银花旗袍去了。左右耳各一只轻巧玉环,手上带了玛瑙手镯。这都是蓝碧薇留下的物品,说有朝一日她用得上。果不其然。她这几年没买过新饰品,好歹是打扮得像样,当然也不是为了给谁看的。

川江饭店那红砖老式洋楼很气派,陈默群在三楼包了个厢房,点了牛酪红茶、水晶虾仁等,还特地买了红玫瑰花束送给蓝心洁,以表诚意。“蓝小姐在上海这么久,觉得这城市如何?”陈默群问。

“自然是好的。人在哪里不都是过日子,在这嘛……多些新奇玩意罢了。”

“这话倒是在理。来上海站大半年,还不曾在上海好好走走,蓝小姐若是愿意,往后陈某还得多有叨扰。”

“陈先生客气了。”

其实陈默群和她也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,不过是那次海关查人的时候替他们解了围。当时子璐生了重病,若没能及时赶回上海,恐怕要病死在路上。蓝心洁虽对于这件事情抱有感恩,但晓得即便没有陈默群的帮助,自己也盘算出了一套对策。毕竟二十多年来她依靠自己惯了,根本也不会巴望去依靠别人。所以那一场偶遇于她而言只是陌生人的热心,若是再见多少得说几声谢谢,至于别的情感……在她这里恐怕没有半分。蓝碧薇之前还总笑话她,说她不近人情、同外人太疏远。经历了俞柏崇的事情之后,对于自己这般性子蓝心洁倒是有几分庆幸。如今,蓝家的亲戚都不太走动了,出了事也没个照应。这次来川江饭店赴约她便想好了,若跟陈默群搭上关系,说实话也不算坏事——毕竟人家是上海站的战长,往后在这大上海也能有点人脉。她是个专注当下的人,从不期待未来存有多少惊喜,也不认为过去多么值得遗憾和怀念。除了父母、亲人的温情,还有姐姐的悲剧……这世间并无值得挂在心间的东西。人都是这样吧,欲望朝生暮死,感情随风起止。端起茶杯,她发现上面镶着的翠色是自己最讨厌的一种,虽然偏爱蓝绿色,但这种颜色在她看来尤其令人厌恶,一点也不纯净。

“蓝小姐认识俞柏崇吗?”陈默群突然问。

“……”蓝心洁的目光呆滞了,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。

俞柏崇是个什么人物……竟然让上海站的站长亲自来探听他的消息?过了片刻,她点了一支烟,回道:“想必陈先生已经知道大致的情况了,到底什么事?直接说吧。心洁是个无名之辈,恐怕不能帮上什么忙……您要是查了,肯定知道我和俞先生关系并不好,虽说他是我姐夫,但我私心里、是不把他当自己人的……”

陈默群狡黠一笑,仍试图松动她的口风,“蓝小姐这话陈某可担不起啊,蓝俞两家的事呢,我们了解的不多……小姐若是不嫌弃,不如和陈某说一说当年的事。”他的手指捻着银色汤勺,嘴角微微扬起,但是那笑容却不太和善,活像一只大尾巴狼。蓝心洁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番盘问,只好随便说了几句搪塞他。

“那次在轮船上,要不是陈先生相助,恐怕子璐是挺不过去了……陈先生也知道我们小老百姓的难处,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我姐姐去世以后,俞先生不曾回来看孩子,我爹娘因此很生气,连带着一家人都不大欢喜他。陈先生要是问我对他了解多少?那恐怕真是寥寥无几。毕竟和他日日相处的人不是我,而是我那因病去世的姐姐……”陈默群听她这么说,尴尬地咳了一声,不好再多问。只叫她多吃些菜,莫要因为思念故人而伤了身体。


这顿饭双方都吃得不大开心,临走时陈默群说要送她一程,蓝心洁婉拒了。深秋的风没能刮起潮湿的枯叶,而是让那一地的灰尘扑面而来,把人的眼睛刺得发疼。川江饭店门口那几只辟邪的貔貅和狮子褪去了往日的光泽,颓靡不振地呆坐着。那一件旧日镇店的青花小瓷瓶,好似一下子就过了时,倒不如菜单上那些西洋名字精致。什么sandwitch、什么cheese,说来都挺好听的,实际是不合时宜。

蓝心洁感到一阵不适——觉得自己到了蛮荒之地、举目无亲,千里迢迢受罪。她侧身朝街的另一边看去,一辆黑色汽车正停在路边,发动机的声音没有歇息。隔着窗户,她看不见司机的脸。不知为何,她希望这个时候下一场大雨,把车窗上的雾气都冲散。或许是这个世界对她终究不算仁慈,一辆素未谋面的汽车、一个陌生人就可以带走她所有的心神。她知道子璐在等自己回家。也知道陈默群还会找自己办事……尤其是跟俞柏崇有关的。一瞬间,几年前的痛苦翻涌而来,她恨不得走向那长长的站台,随便搭一火车远走高飞。

可人生不是排练,也只有一次买车票的机会。如果让她重新选择,她一定会在这个下午拒绝陈默群的邀请。因为再见到俞柏崇的时候,厄运便朝她伸出了手。



///


“林队长?”钟世明拍了拍前排驾驶座上略显愠色的人,又喊了一遍“林队长”。那男子没有做声,只将右手抬起示意闭嘴。

谁招惹了这尊菩萨?钟世明唯唯诺诺地退回后座,继续盯着川江饭店附近的商铺,他记得林楠笙脾气很好,从不甩脸子……难不成是自己方才随口提到了王世安,犯了站里的禁忌?他注意到林楠笙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川江饭店大门口,似乎那里有什么重要人物。循着那道深邃悠远的目光,冷不丁看见了他们陈站长。

“真巧啊……”这话他没说出口。

已经过了饭店,陈默群和蓝心洁在饭店门口相对而立的情景不是瞎子都能看得清楚,只是恰好被执行任务的林楠笙等人撞见罢了。距离咖啡馆邂逅已过了些时日,林楠笙仍记得那酒窝的甜蜜,如同陈年的佳酿余韵绵长。但这笑容不是对着他的时候,那佳酿也可以是酸涩的醋。极力压制着愤懑,钟世明的话却把这怒火点燃了,他的世界又黑了几个度。黑暗中一团孤火被雪簇拥,融化后剩一片淤泥。


致知书店新进了一批书,李归年用几本《生活》打消了探子的怀疑。正摆放新书,见林楠笙来了有些意外:“化工厂的事这几日就要着手吗?组织已经安排好,只等你们确认时机。”

林楠笙也不反驳,“这个计划很好,我和‘变色龙’同志一致认为可行。如果组织批准,五日后可以开启。”

“那我通知其他人,这两天转移到化工厂附近……上海站那边,还好吧?”

“目前还没有怀疑到我和‘变色龙’,但陈默群很狡猾,已经开始试探档案室的人员,我们必须尽快行动,保护‘变色龙’。”

李归年颔首,“那计划里的几个靶子,你打算怎么处理?送进上海站?”

“死人才会闭嘴。他们手上沾的是国人的血,为了利益出卖国家本就是死不足惜。我不会给陈默群机会审讯,‘变色龙’同志的事老李你也放心……组织信任我,我必定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”

这孩子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……李归年欣慰地拍了拍林楠笙的手背。他看得出来年轻人眼中比之前多了几分坚毅,虽不知这力量的来由,但作为长者自然是高兴的。等化工厂的计划完成了,或许他能借陈默群的手替妹妹讨回公道。


“狸猫行动”很顺利,陈默群也没在那几个替罪羊服毒自尽前赶到监牢,事后将王世安骂了一顿。不过重庆方面将他嘉奖后,陈默群的关注点又转移回了上海。因抓捕任务表现出色,林楠笙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伪装刺探的重任。陈默群考虑得很周到,选了个与他气质最合适的身份——私塾先生。不久后林楠笙第一次见到俞子璐也是在私塾,那时候他一面和李归年联络,一面向陈默群汇报情况,并不晓得子璐和蓝心洁的关系。

不在上海站,与顾慎言见面只能在约定的地点,且位置一直在变更。林楠笙还在站里的时候听说过俞柏崇的事,所以陈默群让线人给他传递任务时看到这三个字,他并不惊奇。“黄昏在恒源绸缎庄见,西侧的角楼已占领,狙击手随时警备。”

杀个汉奸,用得着这么多人?他舔了舔后槽牙,为了把俞柏崇唬住陈站长真可谓大动干戈。刚来上海的时候,王世安也提起过俞家父子,那时候说的糗事……难道真的指向俞柏崇?这负心汉商业头脑真是不错,日本人几次三番要收买都碰了壁,军”统这边抛出橄榄枝他也没接。把爱人的本事都用在算计上,究竟糟糕么……林楠笙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,但看到蓝心洁的那一刻,他对俞柏崇仅有的正面评价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。又或许是某些际会太耀眼,使得往后的光景都不再沉寂。


“先生,您的手臂……”等他平复内心的澎湃,陈默群安排的狙击手已经将俞柏崇随身的翻译击毙。蓝心洁双手拉住他的左手腕,眼睛久久望着那被刀划伤的臂膀,身子在不自觉地颤抖。林楠笙转头,恒源绸缎庄门口已成了凶案现场,俞柏崇惊慌失措的模样与陈默群的冷笑一样难堪。他突然想起自己搭在手上的西装外套,不由分说用它护住了蓝心洁的肩头,将对方一整个包裹在里面。而后,他感觉手臂传来的一阵阵剧痛,幸好穿的是深色衬衫,若是白色……腥红该有多醒目。

“小伤。”林楠笙浅笑,分明周身都是寒冬的气质,那笑容却似春光,融化了冰封的河流。蓝心洁一时有些恍惚,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只是陈默群培养的特务吗?诚然第一次相见她便暗暗觉得此人深藏不露,但这披衣服的动作全然不是在与她划清界限。或许他这次的任务和自己的家事有关?因为俞柏崇吗……

“娘!”子璐从街角冲了过来,扑进蓝心洁怀里。母子相拥,林楠笙向后退了半步。他心里有一个念头在七上八下——如果早些年遇见蓝小姐,会不会心底黑暗尽数点亮?果然,上天不会给他特权。

“林老师。”子璐抬头,对林楠笙唤了一声。蓝心洁想起私塾新来了教书先生……原来就是眼前的年轻人。她的心幽幽地被刺痛,紧蹙眉头。然而拽着林楠笙那西装外套的衣袖时,又不由自主地松软了,客气说道:“子璐曾和我说起过您,孩子顽皮好动,林老师多担待。”

“子璐很听话,学东西也很勤恳,先生们都很喜爱他。相信将来子璐长大了,定是个正直的有为之人。”

她开始疏远了……林楠笙收起方才因为紧张喷薄而出的在意,仿佛那浓厚情义只是一场戏。但蓝心洁的手仍拉着他的手腕,他便用右手狠狠握住。枪声已经停息了,宪兵队的压迫还没有远去,他只能用这样子的方式安抚她的恐惧。并且,在陈默群故意打歪的那一声响起时,以怀抱捂住她的双眼。子璐拽着他的衣角,他能感受到那只小手在瑟瑟发抖,一如蓝心洁被自己拥在怀里这一瞬间心房的震颤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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熬不过冬天的病人都晓得这是个冷冬,可岁月从不饶恕逃离命运的渴望,这冬天的开端如期而至。顾慎言在湖畔挑了人烟稀少处的长椅落坐,正巧林楠笙从小径走了过来。他裹了一条针织厚围巾,眼睛被墨镜遮蔽,行色匆匆。

“出什么事了?”顾慎言问。

“是老李。致知书店这几天被陈默群的人盯上了,我想可能和俞柏崇的事有关。昨天站里开会,制订了新方案。陈默群现在不打算留下曙光医院的据点了,情况有变,组织的计划可能要临时改动……”

“你有什么看法?”

“王世安对于曙光医院的据点一直都很反感,我想可能是那附近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。陈默群既然要撤掉据点了,他肯定会全力配合……所以俞柏崇的事只有我负责,或许我们可以从俞柏崇入手。”

顾慎言微微点头,“这俞柏崇是北方商贾的继承人,从前和蓝家大小姐结婚,生了一个孩子。蓝大小姐因病过世后,听知情人说……这负心汉把孩子抛下一走了之,自己去逍遥快活。不过,陈默群是怎么认识俞柏崇的?”

“你说的蓝大小姐名叫蓝碧薇,她还有个妹妹叫蓝心洁,现在蓝二小姐带着孤儿生活在上海。前段时间我见到陈默群邀约蓝小姐去川江饭店,应该是在试探。”

晚霞染红了天空,鱼鳞一般的赤红和橙光交相辉映。林楠笙握着搜集来的档案,几乎是抗拒地把它塞到顾慎言手中。他没料到俞子璐是蓝心洁的侄儿,那日心灰意冷的退步竟是个误会。俞柏崇对蓝碧薇如何?和蓝家有什么纠葛?不安和焦虑吞噬了他原本缜密的思维,需得片刻回缓才能平复到寻常状态。“这位蓝小姐我见过,陈默群让我在私塾潜伏时,他的侄儿——也就是蓝碧薇的儿子,曾经是我的学生。”他知道言语已经暴露了心思,便叹气道:“老顾,你觉得此法可行吗?”

都说深爱和深恨是很难隐藏的感情,即便面面俱到了,故事还是会从举手投足中流露。顾慎言看着林楠笙的脸色,一下子就猜出他的困难所在。“其实别的法子也有,不过就目前形势而言,你给出的这个路线是最好的——俞柏崇的风险性终究比军”统内部好一点。蓝小姐那边,你如果不想把她卷进来,干脆直接和俞柏崇交涉。蓝碧薇和俞柏崇的婚姻很不愉快,想来她同俞柏崇关系是很僵的。”

这么一番安慰,林楠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。顾慎言说得不错,像蓝心洁这般不参与党派纷争的百姓本就应该安安稳稳。可陈默群在川江饭店和她说了什么?如果蓝心洁已经被卷进来,他绝不要袖手旁观。在王世安清理据点痕迹时,林楠笙和李归年里应外合将上海站中的情报送至上级。没过多久,俞柏崇现身了。这一次,他对陈默群毕恭毕敬,真的成了傀儡。

“一个商人,到底掌握了什么?”这个疑问刚刚抛出来,陈默群就给了他们答案。俞柏崇前几年和日本人打交道的时候,也接触过地下dang,得到了一份上海地下dang组织成员的具体名单。虽然全都是代号,这对于军”统而言,确实是巨大财富。但这名单俞柏崇没有直接交给陈默群,而是要在完成条件时当面交付,条件很简单,帮他在上海找一个人——李章寿。林楠笙听着这名字,觉得十分熟悉。待俞柏崇的私家车停在楼下,他才猛然记起李归年说过,家里人都喊他章寿。


致知书店一下子成了焦点,若不是林楠笙反应及时,恐怕俞柏崇能和李归年正面撞上。陈默群派出去的人在书店附近蹲守了许久都没有进展,慢慢地便放松戒备。人没找到,那名单一直被扣在俞宅,陈默群只好干着急,将上海翻了个底朝天。

算起来也有几个月没见到蓝心洁了,林楠笙心里空落落的,但也替她和子璐躲过一劫感到高兴。好景不长,宪兵队在城南巡行时,俞柏崇也去逛酒楼。那天钟世明请假回老家了,林楠笙一个人开着那辆黑色汽车朝福胜大药房去,蓝心洁正好被俞柏崇拦住,在药房门口推推搡搡。他迅捷推开车门,三两步跑向二人的位置,用力扯住俞柏崇的小臂。

“林先生。”蓝心洁唤道。

“你们认识?”对面的俞柏崇打量着眼前的一男一女,“哦,我想起来了……你就是林楠笙林队长吧?之前在站里见过。我和蓝小姐呢……有一些家事要聊,林队长能不能回避一下?”

“俞先生,站长有些话托我转告你,要不还是等我们把事情解决了,你再安心处理家事。”林楠笙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纸,上面写着“方记钱庄”四个大字。“你要找的人,已经有眉目了。”

俞柏崇将那米黄色的纸夺去,瞪了蓝心洁一眼,“今天是你运气好,往后再让我见到了,一定要把我那乖儿子交出来。”又对林楠笙客气道谢,兀自上了车。

“你没事吧?”蓝心洁听得身边人这句关怀,仿佛逃出了冰窖。林楠笙试图用肢体接触来安慰她,但又怕她不接受,所以一只手腾空许久还是收了回去。

“方才,真的谢谢你。俞先生和我们蓝家有怨,这一辈子只能冷眼以对了。我只是不想……让子璐去受苦。”

她怀念这个人的怀抱,有干净的香皂气味,还有书香……满满的踏实与安全感。而林楠笙似是意会了她的愿望,竟直接把她抱在怀中,在她耳边低声说:“你放心,子璐会安然无恙的。”他没有说要如何应对,但就这么一句“放心”,已使她得到了慰藉。他会保护她们,会的。

柳絮纷飞,林楠笙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,好像是从蓝心洁的身上散发出来的。他用下巴微微蹭着那蜷曲的黑发,如临大敌般不敢惊动黑发的主人。随后他感觉到腰间有力量环住,他们的拥抱更加紧密。在福胜大药房的门口,络绎不绝的行人可能不曾注意到,与广告牌融为一体的青色长裙在格子衬衣的陪衬下,胜过了春天。

“心洁,答应我……诸事小心。”

“你也是……别再受伤了。”



///


蓝心洁是被雷声惊醒的。

她下意识去找林楠笙给她的那粒药丸,还好没有弄丢。卧室床上,子璐仍酣睡打着呼噜,与屋外的雷鸣此起彼伏。她决定和自己做最后一次斗争……要相信林楠笙吗?不过是见过两三面的普通朋友,还是个特务。蓝碧薇是被特务间接害死的,这件事只有她晓得。那个时候看到林楠笙从陈默群旁边走来,她拉起了心理防线……所以林楠笙和子璐的交集,被她定义为刻意的安排,事实也确实如此。这么一想,其实根本没必要托付。

但私心呢?她问自己。林楠笙是特务或者不是特务,对于普通民众有甚么区别。蓝家只有这么多故事,再挖下去不过枯坟。她好像没什么输不起,也没什么舍不得……除了子璐。他说要保护子璐,是真的吗?尽管不愿意确认,但药丸在手中的凹凸不平告诉她,关于这个人的一切,自己都躲不开了。未来的路走一步看一步,或许她已不再孤身。


冯记钱庄是故意打的幌子,林楠笙终究还是用自己的智慧将李归年保全了下来。俞柏崇是一个只看证据不动脑筋的人,所以并未怀疑。后来林楠笙问李归年:他和俞柏崇到底有什么仇恨……原来李归年之前有个妹妹,在俞柏崇还没有和蓝碧薇结婚的时候,曾经和他的妹妹有过一段情。但俞柏崇是个风流的人,从来也没想过娶李归年的妹妹。最后李小姐怀了孕,俞柏崇担心事情败露,又怕李家不依不饶,叫人劝李小姐把孩子打掉,没能成功,便动了蛮力。当时李归年在外地,并不知道自己妹妹被人迫害,等他接到家人的通知去医院看妹妹的时候,事情已经很坏。李小姐是流产去世的,孩子不过两个月大便跟母亲一起停止了心跳。

这故事令林楠笙想起了俞子璐。这样子的生身父亲,能给孩子什么?如果子璐回到他父亲那里,恐怕只剩下无尽的苦痛。蓝心洁将药丸完整地还给他时,林楠笙晓得自己接下来有怎样的使命……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权利和义务。因为那天在药房门口他告诉蓝心洁——如果她愿意,今后有他来保护他们母子,将药丸一整粒还给他,他便能明白。幸好,他等来的不是随风飘散的粉末,而是信任。


王世安因为职务疏忽调离上海的时候,俞柏崇的名单已经递交了陈默群手里。尽管那是一份地下dang杜撰的名单,但不知情的重庆方面因此次功劳将陈默群提拔到了军”统上海区。调职之前,陈默群还委派林楠笙去办一件事——北平方面出了些状况,军”统在那里受到了一些地下dang的袭击,他想让林楠笙去调查潜伏在北平的奸细。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任务,林楠笙知道自己要离开上海很久……或许一两年、或许五六年。他想去看一看蓝心洁和子璐,然而这时子璐突然出了事。


“喂。”


“楠笙……”


“心洁,你怎么了?”


“子璐……子璐不见了!”


“你别急,我去找找。”


林楠笙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上海站值班,原来俞柏崇临走前还想把子璐带上,所以派人到蓝家,企图趁着蓝心洁不在的时候将小孩儿直接抱走。他第一时间去了俞宅。俞柏崇还在收拾行李,子璐看到他来了,直直接扑进他怀里。俞柏崇的脸色骤然有点难看,大概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却被一个外人占了风头。于是冷冰冰地对他说:“林队长,这是要干涉我们家的私事吗?”林楠笙牵住子璐的手,亦是冷冷地回了一句:“俞先生就不要做强人所难的事了。”那俞柏崇从前是一个很要强的人,对谁都不服气。但此番在上海受了这些苦,对于陈默群的人也不敢太过霸道。林楠笙说要带子璐走,他到底没拦着……可能对于这个孩子,还是没什么感情。即便被外人牵走了,也不觉得心疼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?


蓝心洁在上海站门外等了很久,直到林楠笙带着子璐回来的时候,她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。子璐因为受到了惊吓,此时已经在车上睡着了。钟世明在前排开着车,透过内后视镜看着后排仍心有余悸的蓝小姐,心里把俞柏崇又骂了一遍。林楠笙握住蓝心洁的手,一直在重复“没事了”这三个字。他不知道自己走后会发生什么,远在北平怎样能得知上海的近况?蓝心洁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心声,柔声问道:“你是不是要离开上海了?”林楠笙“嗯”了一声,将手指握得更紧。他承诺要保护她们,然而在这样动荡的时代,“保护”两个字真的太难做到。并非自己不愿意付出,而是身处何地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。他感觉到蓝心洁的脸贴在自己肩头,那种滚烫的温度慢慢地凝成了泪水。北平太遥远了,如果把爱人留在上海,他的心也会埋在这里。但接下来拖着沉重的身躯去开荒拓野,这里有人会一直等他回来……无论多久、无论多难。


在北平的日子,林楠笙认识了很多新同志。可每每回忆起上海那霓虹灯和梧桐树,他便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归宿。蓝心洁织的围巾一直叠放在衣柜里,他舍不得带。然而北平的冬天真的太冷了,书信无法到达的时候,只能通过围巾聊表思念。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,抗战的局势较之前更明朗,统一战线使得国共之间的矛盾稍微缓和。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,林楠笙等人回到了上海。此时,顾慎言已经调到了别的地区,上海站空缺一个副站长,上级便将他提拔了。新上任的站长是个开明正直的人,做事风格和陈默群完全不同,上海站已不再是往日那个充满血腥暴力的监牢。人总是会念旧吧,无论往事好坏与否……林楠笙看着一成不变的办公室,突然想起陈默群的话——“身为军人,若不能保家卫国,还穿什么军装?”

他回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蓝心洁,而是叶柯莹。想来是许久不见,险些没认出来。叶柯莹说自己不愿意在情报处待下去了,所以提交了调任申请。或许不久后,就要去南京了。

“ 小林,其实你走的这几年,我一直在想……如果从小我们就定了娃娃亲,是不是你一辈子都甩不掉我了?”

林楠笙定睛看着她,人这一辈子的缘分是很难说的。即便小的时候拴住了,长大后不适合的人还是会走散。

“我没办法给你什么超过兄妹的感情,但你要知道……你对我而言也是很重要的。到了南京那边,一定要保护好自己。希望抗战胜利的时候,我们可以再见。”

他们说到一半,突然看见一个穿着青花旗袍的女子朝这里走来。林楠笙屏住了呼吸,他觉得自己三年的煎熬都只是为了在这一刻,用眼睛捕捉属于他的那道光。漫长的黑夜终将会被黎明驱散,黑暗的世界也早已不是无法拯救。只要蓝心洁在他身边,他就能感受到光亮的温暖。许是他眼神太过痴迷令叶柯莹有些尴尬,她向蓝心洁打了个招呼,而后怏怏不乐地离开了。


林楠笙仔细端详着眼前人,幸好三年的分隔没有造成比生离更痛苦的遭遇。他不知想到了什么,冷不丁说了句:“我和叶小姐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,你别误会。”蓝心洁被他这话逗笑了,“哪有回来第一件事是说这个的?”电车在轨道上行驶,林楠笙听着那铃声久久缓不过神来。上海的梧桐树依旧是那么光华正茂,恍如刚刚来到上海的那一天。他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,又一次在街头抱住了蓝心洁。眼眶有些湿润,口中的话却好像很平静:“在北平的这几年,我真的很害怕。如果以后的上海没有你,那还能叫上海吗……心洁,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。”

很多年以后,回忆起他们的重逢,蓝心洁总说:那个时候林楠笙的声音和树叶摇动的声响是一模一样的。她当时也想告诉林楠笙,没有他的上海也不能称为上海。也许就是那时候,她确定自己再也不会回头。她是个没有党派的人,林楠笙在哪里她就在哪里,林楠笙也就是她的信仰。

爱一个人很难吗?爱,难道不是一种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存在的东西吗?哪怕在战乱的时代,哪怕这份爱需要经历很多考验。蓝心洁终于知道了。蓝碧薇临终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……


“你真的爱一个人,是看不清是非的。他混蛋,你就跟着痴傻。倘若遇到为你摘星摘月的人,便什么都值得了。”


卖报的小男孩正吆喝着,林楠笙牵着蓝心洁的手,俯身吻住她的唇。他们站在咖啡馆对面,好似刹那回到了初见。蓝心洁在他的手掌纹路上,抚摸到了一块疤痕,心疼地问:“你在北平,过得好吗?”

林楠笙温和一笑,“我没能完成你的要求,到底还是受伤了。”



///


“姐姐……”


“你回来了,对吗?”


“姐姐……”


又是一个噩梦。

自从俞柏崇在广州被人暗杀的消息传来,蓝心洁几乎没有睡过安稳觉。她还没来得及和那人算清楚账,怎么能甘心?还有那名特务……如今在军”统混得风生水起,可还记得对他寄予信任的蓝小姐吗?她摸了摸床头柜,绣金婚笺还剩两三张堆在一起,轻巧而厚重。先前林楠笙说要娶她,才过了半个月就把婚期定了,当时有几个亲戚不得空,便余了婚笺。其实他们的婚礼没什么值得回忆的,因为当晚林楠笙就去办公务了,甚至没来得及喝交杯酒。但蓝心洁始终记得那天林楠笙说的话:


“既然爱,就坦坦荡荡。我爱你,不是什么秘密,也不用刻意隐藏。”


额头的汗蒸发后,她感到一阵酥麻。子璐如今大了不在一房睡,林楠笙不在的时候便只有她一人对着这墙壁和天花板。很多时候她是睡不熟的,可从不和林楠笙说。推开房门倒了一杯热茶,蓝心洁看见客厅红木椅子上那件西装外套,叹了叹气。夜里凉,怎么不把外衣带上?担忧之际,却听得脚步声朝自己而来,猛地被那人打横抱起,慌忙搁下手中的茶杯,笑道:“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,我以为你还在站里值班呢……”林楠笙低头将她双唇吻住,余光望见那茶杯,兴致颇高地提议:“还欠你一次交杯酒呢……以茶代酒如何?”蓝心洁的耳根泛红,点了点头。她捏了捏林楠笙的后脖子,但对方没有要放她下来的意思,直到真的有些乏了才把人抱回卧房。林副站长平日里严肃刚正的模样,睡容却那么静谧温和,蓝心洁蜷缩在林楠笙怀里,那只手搂住她的腰,无比的安稳。她情不自已地吻了吻身边人的脸,被一个更加炙热的吻覆盖。


“睡啦。”


她用手按住对方的唇,挑眉道:“等事情办完了再闹腾,先休息。”


事实证明她这顾虑还是很有必要的,后来每次林楠笙闹腾的时候,一整晚都睡不了。偶尔她报复咬人,林楠笙还会来个秋后算账。但她从不觉得这是什么过分腻歪或者露骨的事,因为只有紧紧地贴在一起,才能感受到彼此的联系。


绿皮车停靠在站台,李归年和蓝心洁招了招手,如今地下dang的身份在她这里已不用保守。林楠笙配合组织出色地完成了转移任务,但在归途遇到埋伏,李归年的人去打探时未知如何,也没能瞒住蓝心洁。都道是:人似秋鸿来有信,事如春梦了无痕。蓝心洁站在车站的等候室,第一次对于人生感到无措——如果抓住只是为了落空,那这个动作该有多悲伤。

再等等看,她告诉自己……会回来的人终会回来,只是时间问题。

“蓝小姐,你先回去吧。有了消息,我第一时间通知你。”李归年安慰道。

“李先生,真的……拜托你了。”她知道林楠笙的使命,除了小家以外,还有更深沉的奔赴。如果他死在这条路上,那么……往后她要替他走下去。因为他的信任,他的坦诚,他的爱。


“心洁,其实……我是一名共产dang员。我不想对你有隐瞒,即便是这样的事。”


早在川江饭店的门口,她就应该走近那辆黑色车,看看司机是谁。这样,他们的日子能够延长许多……朝夕也是幸运。

蓝心洁对于浪漫过敏,因为她晓得,真正的浪漫是没有后来的。



///


“楠笙!”


“楠笙,你醒醒……”


空气中弥漫的全都是伤口血腥。蓝心洁捧着趴在梳妆台上那人的脸,瞳孔已经失去了平静——仿佛再唤不醒,这个世界就要末日了。诚然世界末日是不能由人定义的,她的世界只有这一根柱子支撑。

林楠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梦见自己回到了咖啡厅,蓝心洁没有来搭话。他们的故事没有开端,亦没有以后。最后他被这手指冰凉触感的惊醒,才发现眼前人已泪流不止,眼眶红肿。而那新伤口撕裂的疼痛传来,叫他闭紧了牙关。


“没事,别怕。”


他拍着怀里人,松了一口气。真好,还是那个上海,还是那个家。但蓝心洁仍在哭,越哭越厉害,他着急之下用嘴去堵住了那呜咽的声音。他们都太害怕失去了,所以越吻越放肆,唇齿交缠,最后蓝心洁的嘴唇被咬破了,才停了下来。


“我不会再离开你了。”她说。


无边的夜色快要到了尽头,而黎明正一点点萌生。地下dang顺利破获了几个国民党电台,俘获、铲除了不少汉奸。顾慎言写信给林楠笙说,自己马上要回上海一趟,到时候一起喝酒。收起信,林楠笙侧过身,目光落在自己身边依旧熟睡的人脸上,低头、轻轻地吻住那人的唇瓣,蓝心洁顺势抱紧他的腰。他想在第一缕光降临之前,把她揉进骨骼。这样,黑暗就不再冰冷。人的体温和喘息在夜色褪去的过程中,如同拍打着岸的海浪,月落日升。


……


“我不管天多么高

更不管地多么厚

只要有你伴着我

我的命便为你而活”


夜上海响着《如果没有你》的旋律,民国终于要走到尽头了。蓝心洁攥着《柳浪闻莺》的票根,在邮局门口呆坐了一会。林楠笙戴了一副黑框眼镜,恍如初见。


“小姐,您约了人吗?”他问。


“是的。”她答。


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树在柔和的日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,林楠笙解开衬衣外套的第一粒扣子,若有若思望向满树摇摇欲坠的梧桐叶,而后牵住蓝心洁的手朝影院里走去。他们都是从战争中存活下来的,实在说不上平凡。可这样的日子,也只是平凡夫妻的一次约会罢了。


蓝心洁知道吗?她也是他的信仰。


信仰,是活下去的动力。如果枪响以后没有幸存者,他们也能同归于尽。不要死别……不要一个人突然离去。虽然荒谬,但他们做到了。


民国三十七年,俞子璐和新婚妻子回上海看望父母时,在屋子里寻到一只耳环。似是尘封太久,已经涣散了光泽。

那是林楠笙在咖啡馆捡到的,一直不曾和蓝心洁说起,于是渐渐忘了。但这其实没什么过错,因为情比物更珍贵。


问世间情为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?


月光恋爱着海洋,

海洋恋爱着月光,

这般蜜也似的明月,

教我如何不想她……


///


雾气遮住了车窗,林楠笙注意到蓝心洁的目光朝自己的方向投过来……那么焦急,那么渴望。他希望下一场雨,越大越好,然后她可以看清楚自己的脸。


但雨没有下,雾气没有散开。


万里无云,夜色却已尽。




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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