芸迩不会咕咕咕

“苦海中不至独处至少互相依赖过。”

沧海逸珠|让她降落

*穿越民国*XM文学*OOC*虚构

*脱离节目*problem组客串*勿上升

*故事都是我编的但沧海逸珠szd

*1.8w*黑夜中的专属月亮*救赎

*豪门继承人x留洋姨太太*虐虐虐




“日升月落,晨昏交替,我们在巨大的洪流里只有此刻,永远无法捕捉的此刻。”




1.

台风后的街市狼狈不堪,破碎的窗玻璃撒向地面,割裂生与死的距离。每日忙碌奔波的上班族此时颇有些瑟瑟发抖,面对惨状感到茫然。那些习惯了厄运、如同城市符号一般的人们,收拾再一次倒塌的梦想,告诉自己这是命。也许,人的方向和前途和地球公转是一样的,不容置疑。

穿黑色西服的男子将文件递给办公室里静坐的年轻女孩,喊了声:“总经理”。那女孩依旧是板着脸,瞧不出喜怒。“SV的项目准备好了吧?董事长下午来视察,别给我掉链子,understand?”“明白。”

阳光被云层掩盖,刘逸云坐在黑色旋转椅上,觉得刘氏集团的大楼如同云霄中的静电摩擦,下一秒就会造成暴雨。自然灾害后的北京是那么凌乱,但Living Up俯瞰众生,带着并不值得荣耀的高贵,使她心里翻江倒海,厌恶地闭上了眼。


“嗯,我知道……她如果真想当我后妈,我可以从家里搬出去。”


咚咚咚。

她忘了今天是周日,吉娜和瞿颖要来LU找自己。敛起不佳情绪拉开门,迎面就看见两张喜笑颜开的脸。“Amber!我抢到音乐节门票了!要不要一起?”刘逸云摆手婉拒,“forget it,你们去吧。”曾几何时,她也玩乐队、自己写歌,但后来母亲以家业为重劝她去公司协助工作,那些年少的激情热血随之冷却。有时候她也会质问,那条路真的错了吗?丢弃的轻狂就像浮在海上的垃圾,臭名昭著。她不能像大海那样包容万物,只能顺着外人的期待过下去,活成一个代名词。

“哦对了,老高让我把这个给你。”

“哎呀,Amber不稀罕水晶球的。”吉娜把那盒子拦下,朝刘逸云看了一眼,“老高他不会送礼,你别介意哈。”

“没事,很久没收到礼物了。既然老高有心,我就收下吧。”听她这么说,吉娜才将手里的方形纸盒递了过去。

虽然老高不会揣摩心思,但盒子一拆开三人都懵了。这分明是有年头的古董,而非简单的水晶球。“哪里搜刮来的?可不能打坏了,看上去很珍贵啊。”瞿颖伸手触碰球体,隐隐泛着红色的光。“不会是占卜用的吧?好玄乎。”刘逸云一向不怕这些,没多想就把双手都放了上去。随着手的压力增大,水晶球中红色的光从球里投射在百叶窗上,频繁闪烁。

“老吓人了!老高这是在整我们吗?”吉娜扶住桌子的边缘,感受到一阵吸引力——从球中袭来。刘逸云早就松了手,但这引力越来越猛烈,几秒后就湮没了知觉。


“……好痛……”


在地上摸索一番,只抓住一根玫瑰花的根茎,上面的刺扎进肉里。她挣扎着张开眼,头部的晕眩还在持续,整个屋子都天旋地转一般叠影重重。正前方是一张楠木高台桌子,地上铺着棕红色波斯地毯,留声机的乐曲若隐若现。


“……这是哪里?”


刘逸云起身,一把推开房门,霎时和门口穿着豆绿软锻长旗袍的女子撞个满怀。


“小云,你怎么在我房里?”

“……你是?”


一旁的家仆快步走近,解围道:“小姐,这是三姨太,你怎么给忘了?”


这是个她非常不熟悉的时代,第一印象只有那张精致的脸。时空错位后的迷惘,全败给对方的万种风情。



2.


“姨太”不在自己的词汇量里,但从朋友们看剧看文对它的描述大致可以猜出三分。刘逸云打量着眼前的女子:面色偏白,双眸明亮有神,嘴上不知涂了什么,与现代口红质地有所差异。稍微贴近,能够闻到其中散发出来的植物香味。这个人安静地站着,就是一件艺术品,让人想要捧在手里又生怕会破坏美感。

“三姨太……I see。”

“你会说英文?”被称为“三姨太”的女子露出惊喜神色,对她半含赞许扬起嘴角。

“嗯……这很奇怪吗?”

“可是小姐你没没说过外语啊,老爷前几年要送你出国,你都没答应……”

“陈妈。”三姨太止住了家仆的话,厅里一片寂静。这番实话仿佛同时点醒了她们,竟从中品出一丝异样来。

“小姐没说起过,也可能是自己钻研……老爷那边,应该怎么做你清楚。”

“三姨太放心,我晓得。”

夕阳西斜,陈妈往厨房去了,三姨太又将人领回房间,随手把门合上。一转身便说:“你这个人真奇怪,早上还对我破口大骂,现在变得安安分分。”

“……”刘逸云没作答,毕竟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一段。可以说,在触摸水晶球来到这里以前,她根本不认识眼前的女子。

“我还要问,你方才一直盯着我的嘴巴看是为何。”有的人生来就背负翅膀,她望着通身豆绿旗袍的女子,如同望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。即便清浅的掩饰,还是隐藏不了此人内在的妩媚。“陈妈在的时候我不好问,现在只有我们俩,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说……你也知道,前天那件事我不会乱跟别人提起……”她没仔细听,反而任由好奇心驱使,将对方压在墙上,对着那鲜艳的唇色嗅了嗅。

“有些事是会丢了命的,你要想清楚……如果你爹知道了,肯定不放过。我的命不重要,但你是未来的接班人……”

“……你不会以为我要杀人吧?”

刘逸云发觉对方眼里增添几分从容赴死的态度,才意识到自己导致了误解。

“嘴上涂的什么?”她问。

“……”三姨太似乎没有料到,狐疑地凝视着她的眼睛,“你是谁?”但这话没有遏制窥探的欲望,反倒刺激了她的神经。她的第一反应是去捂住对方的嘴,但已经来不及了,最后硬生生演化成一个吻,结实落在唇瓣封缄下文。“怎么是甜的?”舌尖的甘甜味道迫使她皱眉,进而更加用力地攥着对方的手腕。


“小姐……小姐……老爷回来了。”


门外响起陈妈的呼唤,原本挨得很近的两人迅速分开,三姨太瞥见对方嘴巴上的胭脂痕迹,把自己的头发揉成杂乱状,装作闹矛盾,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。



3.


晚饭时间,刘逸云见到了这个时空里自己的父亲。论相貌比现实中更和善些,但也是商人的狡猾模样。原来她是正房夫人生的女儿,两年前夫人得病去世了,刘老爷又娶了二姨太和三姨太,但至今没有生下孩子。刘家唯一的少爷是夭折的,生母是老夫人身边的丫头。自那以后,刘老爷对于男女之事也不大上心,听陈妈说,三姨太因为身体不好一直没有和老爷圆房,老爷也没计较。“不过我看三姨太还年轻,迟早会好起来的,多喝几年中药调养调养,以后能给老爷生个大胖小子。”陈妈到底是太乐观了,也太朴实。

“珠儿,你过来坐。”刘禧年将三姨太揽到身边,兴致颇高。如此一唤,刘逸云忽然惊觉自己是第一次听到三姨太的名字,原来她叫朱珠。但具体是哪个字,还捉摸不透。因为先前在房间的举止,她只顾着低头吃菜,总觉得和刘禧年对上眼就生出一股愧疚感。这个时代规矩太多,叫她放不开手脚,憋屈着吃完饭就上楼去了。

晚风吹得窗户咔吱作响,她本想把窗关上,却望见二楼房间里刘禧年拉着朱珠的手温言软语,心底一阵不适。瞿颖和吉娜也穿越了吗?还是只有她自己。也许睡一觉,一切都会恢复原样,这么思量着,她往床上一躺,立即进入梦乡。


……


“回去吧,抓住这很浮竿……”


……


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有种声音一直在指引,但她犹豫了,没有握住浮竿。


“小姐,快醒醒!出事了!”


丫头阿蓝的喊声震醒了她。刘逸云揉揉眼睛,小声问:“怎么了?”阿蓝没等她反应便嚷道:“老爷被人捅了刀子,现在人在医院呢,小姐你快去看看吧!”

她从床上站起来,墙上挂着一本日历,晕晕乎乎地走了过去。原来这里是民国……怪不得刘禧年轻而易举就被捅了刀子。“车子已经备好,在院外停着。”阿蓝将外套放到她手上,“三姨太昨晚在医院守了一夜,交代了今早再告诉小姐你。”

“她人在哪?”“回房歇着呢。”

“知道了……你帮我在新开路裁缝店取个东西,拿回来我看完再走。”刘逸云发觉自己在这时空里待了半天,说话都被这里的人影响了,透着一股子书卷味道。不过她支开阿蓝是想和朱珠聊一聊那天没说清楚的事……这里的她,以前是怎样的。其实,前一天晚上入睡前她就看见抽屉里那张纸条了,纸上的文字还是用摩斯密码写的。好在对于此类加密方法她很熟,没多久就破译出来是“新开路裁缝店”。这感觉太奇妙了——就像角色扮演,但没有拿到人物说明材料。

面包和豆浆的香气从餐厅飘来,她深吸一口气,伸出手敲了敲朱珠的房门。一声,无人应答,两声,还是无人应答。推搡后才明白,人根本不在屋里。



4.


“你爹睡着了,待会再进去看他。”二姨太见小姐来探望,温和叮嘱道,“幸好伤得不重,禧年福大命大,挺过来了。”刘逸云观察着二姨太双手合十的动作,推测她应该是爱着刘禧年的。而后又想起那天望见刘禧年和朱珠手牵手的画面,莫名地五味杂陈。在这个时空里,一个男人居然和几个女人同时做夫妻。也许朱珠是爱刘禧年的,也许不爱。自己只是个局外人,迟早都会离开,不必计较那么多。

“小姐,老爷叫你呢。”陈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,外面站着的二人都一愣。“好。”刘逸云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。

正午的日光照在刘禧年脸上,将他原本还算端正地五官烘托地十分神圣。虽然已近四十,一点也看不出沧桑。“坐。”他慈祥地对女儿笑着,“听陈妈说你和三姨太吵架了,这不是头一回吧?”刘逸云摇头。“珠儿是个好姑娘,我很喜欢她,所以早早就去她家提亲……可我知道,她心里没有我。”刘禧年说到这,自嘲般苦笑,“我这个人很自私,想要什么就一定得到,得到以后再把他们锁在身边……小云,你说这样对不对?”病房陷入沉默。

刘逸云端详这个时空的一切,她不喜欢这种被提问的感觉。比如朱珠问她“你是谁”,比如现在刘禧年问她“对不对”。她从来不是一个为了“对”而去做事的人,她私心里都是为了取悦自己,可现实中没有机会。可能……其实她和刘禧年是同一种人,想到此处,她的心又沉了几分。这个时空充满暴击、猜忌、逼迫,人们洞悉自己的欲望,并且宣之于口。

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……有一天我遇见了一定要得到的人或事,我也会不遗余力地把他们锁在身边。”她想了想还是对刘禧年说:“爹,昨晚三姨娘守了您一个晚上,我想她是在乎您的。”

“是吗?”刘禧年略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,“你以前都不会替她说话,今日是怎么……吵一架以后和好了?”

“一家人嘛,关系不能太差。”

“难得你有份心……哦,我记起来和平大饭店今晚有舞会,你若是清闲不妨去看看,在家待久了闷得慌。”

跳舞?刘逸云一下子就来了兴趣,进LU之后好久没去酒吧,年度晚宴自己也屡屡缺席,没想到在这儿居然能参加舞会。


“小姐,不换一身衣服吗?”阿蓝问。

“这一身不好看吗?”她怼道。

“小姐穿什么都好看……我让阿凯在门口候着了,小姐你跟他去和平大饭店吧。”

“三姨太到底去哪了?”“……”阿蓝低头,铁门外那皮肤黝黑的黄包车夫朝她们露出牙齿,笑得很老实。“到了和平大饭店找前台老丘,他会带你去贵宾室。”

“你最好是不知道。”刘逸云把外套一扬,穿在身上。时间过得真快,转眼黄昏了。她听着大街上电车和轨道抨撞的声响,总觉得这个晚上会见到什么人。



5.


大剧院旁边是光正银行,再对面是和平大饭店,到了晚上车水马龙,很是热闹。刘逸云到饭店时天还没黑透,微弱的橙红色光亮挂在屋檐摇摇欲坠。

“刘小姐,您来了。”

“你是……老丘?”

“欸,我带您去贵宾室歇着。”

和平大饭店的装修富丽堂皇,刘逸云跟着老丘乘电梯到四楼,白漆壁灯将走廊照得通亮,深红色的地毯应当是刚刚清洗过,依稀闻得见清洗剂的气味。这样的地方现实中她也去过,但大多是在房子外面看看。刘家长辈不喜欢复古的家具,所以往往规避古色古香的场所。老丘把贵宾室的门推开,“您先坐一会,舞会开始前有人来请您过去,”她“嗯”了一声。

按理来说,人生地不熟的就应该在原处待着,但刘逸云觉得贵宾室里太无趣了,自顾自出了房间,往露台走去。通过露台,正好可以眺望三楼尽头的舞厅。某些早早到场社交的少爷小姐们已经开始聊天,一个个都精心打扮,颇有择偶的意图……她微微摇头,那些人大概只是来找情人的,因为有几位女士手上戒指太耀眼了,离得这么远还是可以看见。

“Lady。”异国风情十足的口音使她猛然转过身,果然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。

“What's wrong? ”那外国友人指了指身后的吸烟室,答道:“……Someone is waiting for you。”刘逸云点头致谢,朝那烟雾缭绕的吸烟室跑去。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用跑的方式,好似去晚了就会错过什么。门一开,呛人的烟味席卷了她的感官。她抬手挥动,雾慢慢散开,朱珠坐在牛皮椅上定睛看着她。

“你……”她本来想问些什么,比如为何离开家却撒谎在房间休息,比如那件不能让刘禧年知道的事。但吸烟室里太污秽了,没来得及思考她已经把朱珠拽出来领到了露台。“这才是真正的你吗?”她问。

“很糟糕吧?”朱珠放下烟斗,笑道。

“这样很好,但你不该伤害自己。”她想起陈妈说三姨太嫁进来以后身体一直不好,不能跟老爷圆房。这样子的困境,竟然是朱珠自己造成的,她只是……不爱自己的丈夫,有错吗?舞厅里响起乐曲,欢快而悠扬。朱珠将玻璃桌上的红酒杯端起来,在手中晃动。藏青色竹布旗袍随着晚风在空中飞舞,上面绣的蝴蝶也像活了一般肆意跃动。

七点的钟声响了,宛如倒计时。

刘逸云撇开那红酒杯,搂住对方的腰坚定地吻了下去。那种急迫感越来越近,一天的庸碌或许只是为了在看得见月亮的夜里做疯狂的事。她必须在这个晚上亲吻她,因为……时间不够了。



6.


“Amber?”

“Amber!你醒了!”


……


不是同一个房间。

瞿颖拍拍自己,舒了一口气:“太好了太好了,你小子可把我们吓坏了。”

“总经理,昨天的工作副总已经处理,请您放心……对了,董事长很关心您,我现在马上打电话汇报情况。”

这糟糕的世界。刘逸云按着炽痛的额头,这一天无论在现实还是穿越后的时空,她都过得不太顺利。

“那个水晶球怎么办……扔掉吗?”吉娜问,“感觉不大吉利啊。”

“别。”刘逸云不假思索拒绝道,“只是一个意外,不用太过在意。”

“你说话怎么文邹邹的……”

“……可能是,out of mind……”

瞿颖奇怪地盯了片刻,听她这么说才没多想。看到二人的反应,刘逸云明白穿越的只有自己,也许那是个梦吧……

“对了,你手里的那个是什么?咱们看水晶球的时候,没这玩意啊。”

她摊开手掌——是一把长命锁。

“古董啊!看着就不是这个年代的。”

“太玄乎了,水晶球还是扔了好……”

吉娜和瞿颖你一言我一句地讨论着这次诡异的意外,刘逸云全然没听进去,只顾着看那把锁。“拜托……拜托……”在期待什么?那个名字吗?她看了几圈,最后终于背面发现了一个雕刻的小字——“珠”。

“刘逸云。”瞿颖在她头上敲了一下。

“我……”声音顿了几秒,“我想回去。”

回忆盘旋在脑海里,撕咬意识。


……


“来不及了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不属于这里。”

“……嗯,我知道。”


……



“回哪里去?你疯啦?”瞿颖摸摸她的额头,确定没有发烧才放下手。

“我是说……想回家。”

人都说经历过截然不同的世界,才会懂得这个世界的可贵。但刘逸云回到现实以后只有一种浑浑噩噩的麻木,甚至觉得那陌生时空才是最好的去处。父亲刘辰铭关心她是真,在公司忙得忘了家也是真的。她一回家就看见父亲那小女友,朝着对方翻了个白眼。“这么急着上位吗?”

“小刘,你为什么还是不能接受我呢?我们以前是好朋友啊……”张薇拉住了她的胳膊。“放开,别逼我动手。”她不理解这种借着友情上位的人,怎么能够将心机挂在嘴边沾沾自喜的,着实恶心。

“迟早都是一家人嘛,咱们以后还是好好相处……再这么对峙下去,你爸知道了会伤心的。”“你以为自己很有本事,能赖我爸一辈子吗?想得太简单。”

刘辰铭果然还是……算不上好人。她想起自己和刘禧年的对话,随后将口袋里的长命锁牢牢包进手心。现在朱珠在做什么?又偷偷跑去参加舞会吗?那个时代的黑暗蒙住了幸福的色彩,她只能回望到乌泱泱的黄昏和亮不起来的黎明。如今她握着那个人的命运,隔着无数时空想要猜测这东西到自己手里的意义,但是没有结果。她信奉的不是佛教,所以没办法理解驱邪的原理。唯一肯定的是,那短暂的时光不是梦境,她真真切切去过遥远的地方。

世界的糟糕属性,在哪都生效。



7.


医院病房里,刘禧年在读报纸。

“老爷,吃午饭了。”二姨太胡莉莉和护工一起把餐车推进房,笑着对他说。

“啊,放着吧,我待会吃。”

“今日的报纸有什么大新闻吗?”

刘禧年喝了一口热开水,回道:“上海的一家化工厂爆炸,死了十几个工人。”他不动声色地提起筷子,夹了一块肉。

“太危险了……最近还是别让小云出门吧,咱们这里也不安全。”

“她怎么样了?”刘禧年问。

胡莉莉在床边坐下,“醒过来了,但是和珠妹大吵一架。我早上回去看过,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……”他们都知道用“又”字是什么缘故,彼此心领神会。

“这才像她,前两天那么乖顺,搞得我都害怕……你们也别总管着,她喜欢自由自在的,要去哪里就让她去。”

“好,我跟陈妈交代,你放心。”


刘宅才安宁了几天又闹腾起来,阿蓝给自家小姐包扎伤口,随口骂着:“三姨太也是,怎么还拿花盆砸人。小姐你脾气太好了,都不还手。”刘逸云瞪了她一眼,“谁没还手,我不是抓着她头发吗?那女人就是个疯子,也不知道老头喜欢她什么,总有一天我要把她的真面目揭穿……”

“哎呦我的小姐,你可消停一会吧。三姨太头疼得一晚上都没睡好,你才破了点皮就别跟她计较啦。”陈妈实在看不下去,斗胆提了一嘴。

“陈妈,你到底是那边的?这里是刘家,何必为了一个外人灭自家威风。”阿蓝也不让步,暗暗讽刺道。

“都闭嘴,让我静静。”刘逸云叹气,“老头怎么说?我今天能不能出门?”

“老爷说,小姐你想出去就出去,不用跟他报备。”陈妈也跟着把心放下,好歹是不再提三姨太了。小姐还是装样子的时候比较好相处,那两天虽然像吃错了药,但不会担心受怕。她缓缓下楼,朱珠刚刚起床,脸颊有泪痕残留。

“陈妈,你辛苦。”

“三姨太,小姐她比较冲动,你别跟她一般计较,多相处一段时间就好了。”

朱珠敷衍应付完,又回到屋里。她知道这不是自己在意的那个人,因为长命锁不。她的心一半跟着整点钟声飘走,如果不是拼了命把锁塞进对方手里,或许真要事如春梦了无痕。不过,也习惯了,希望升起来又碎掉的过程。那个身影如同黑夜里专属于她的月亮,然而月亮终究不能为她一人停留。


……


“这样很好,但你不该伤害自己。”


……


真的好吗?颓败的人生……唯一能带来吉祥的长命锁也离开了。朱珠知道自己不相信宿命,但如果这命运攥在那个人手里,她会很安心。隔着悠悠岁月,仿佛还可以听见那人温柔的声音。

她想告诉对方:这世上有一个人永远等着你,不管是什么时候,不管在什么地方,反正你要知道,总有这么个人。

“我把命放在你手里了,你要替我好好地……长命百岁。”但她也明白,对着相同的脸,自己为什么会下不去手。沉溺在梦里的人,是无法亲手毁掉梦境的。哪怕只是一个镜像,一个相似性。

她抽出雪茄烟,对着窗子将它叼在嘴里,取打火机的动作却停在半空。被牵过的手,好像再也燃不起火光了。



8.


全国各地都焦灼起来,刘禧年要去外地办事,朱珠说自己待在家太闷想出去转转,一家人没劝住她,只能答应了。潜伏在普通百姓中的特务越发猖獗,考虑到安全问题他们没有坐豪华火车,混在人群里坐上了铁皮车。刘禧年往窗边位置一坐,行李提在手上,也不抬头,只小声对朱珠说:“让小许泡一杯武夷大红袍,你前几天不是一直说想喝嘛。”“还不渴……我去休息室门口待一会。”她说的是乘务员休息的小房间——那边正对着一扇窗,刚好能照到阳光。朱珠放下软锻手提包,朝两节列车中间的空地走去,原本在那闲聊的两位太太见她来,略看一眼就里离开了。

“浮云散……明月照人来……”站在阳光中,隔壁车厢里的吟唱此起彼伏,她没来由地深吸一口气,好像歌里唱的是自己还没好的伤疤。“小姐,麻烦让一下。”推着餐食的列车员鞠躬道。“您请。”她往后退了两步,抬起双手把阳光扔在掌中,那样温暖的触觉却使她打了个寒颤。小时候爹娘总说戴着长命锁就不用害怕战火,所有的遭遇也都能苦尽甘来。每次坐火车,她都会像这样望着窗外把阳光捧在手里,明亮的光包裹着长命锁,仿佛一辈子都能过得安稳。现在感到寒凉,应当是锁不在的缘故。她缩在披肩里,冷到颤抖的绞痛还在蔓延,在心里下了一场大雪。

“吸烟室在哪?”朱珠走到列车员旁边,露出笑容。“您沿这节车厢往后,看到那个长廊走到头就是。”她回头观察刘禧年,对方已经睡着了,于是毅然决然地迈开脚步往吸烟室去。经历了一些事情后,她对于吸烟其实兴致不高,但此时身体的僵冷迫使她借火把压抑的心思都释放出来。附近车厢吸烟的人不多,长廊也空荡荡的,显得十分孤独。“也好。”她自言自语嘀咕着,脚下步子也越来越急促,最后近乎奔跑地进入了长廊,没到吸烟室就和其中推门而出的人相撞。“抱歉……”

“撞疼了吗?我看看。”那人很温柔地抚摸她的额头,但撞的是肩膀。那只手缓缓移动,停在嘴边,似乎终于按耐不住,一把将她拉进了吸烟室,狠狠带上门。

她看了那张脸很多次,虽然有几次心情是不一样的……往事像一盘散沙,全部落在她心头。她想吻一吻那人的唇,如此一来便可以得知猜测是否正确,但没办法……她只能很近很近地看着那个人的眼睛,从熟悉的脸上找寻另一个世界的印记。

“……是你回来了对吗……”

“是我。”那人紧紧抱住她,险些窒息,仿佛要把她揉碎放进骨子里,“我回来了,有没有想我?”雪化了,暖和得不真实,在雪中过活的人,总是很依赖阳光。即便雪覆盖了四季,还是苦苦地等待着、某天不期而至的好运气。



9.


刘逸云其实也很不解,自己只是睡午觉的功夫,怎么突然穿越了。也许是水晶球……她想起张薇曾提起过要把水晶球砸碎,睡梦中听到的巨响,会是球吗……

她一醒来就在火车上,下意识去了吸烟室,但和朱珠遇见确实出乎预期。火车还在前进,这里的吸烟室与和平大饭店的不同,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的味道,但她没心思顾及。“你这样,我倒不习惯了。一天一个性子,到底哪个是真的?”朱珠当着她的面点燃一支烟,将烟圈吹到她脸上。刘逸云闭眼,待那雾气散了直截堵住那罪魁祸首,唇齿交缠片刻。“……怎么,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?”朱珠被亲得有些头晕,把烟往烟灰缸捻了下,回道:“也没,就打了一架。”她有点心虚:刚刚自己竟然任由这小孩胡来,没有推开。“早知道……我就不回来了。”话音刚落,就用手指按住了对方的嘴巴。“以后不准说这种话。”她也晓得,自己在害怕什么,长命锁在刘逸云手里还是会害怕。她这一条命,所谓的长寿,都已经托付给眼前的年轻人了。但这不是什么明面上的事情,恐怕只有她自己默认。

“你的锁……我会好好保管的。”刘逸云将她手指拿来,得逞似的扬起笑意。“我是个说来就来、说走就走的人,为什么愿意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我这里?”

“……”她也问自己,图什么。明明人生已经朝不保夕,还要孤注一掷。“我嫌它碍事,今年想重配一个。”这般低级的谎言没人会相信,却是最好的交代。“是吗?那我就不担心了。”刘逸云从口袋掏出长命锁,放回她手里,朱珠骤然愣住。

“是你父母送的吧?别弄丢了。”

“……”她咬住牙齿,又将锁还给对方。“送出去的东西,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。你要是觉得它碍眼,不如直接扔掉。”但这一次,刘逸云抓住了她的手,握得很紧。几分钟过去什么话也没说,似乎在等她先开口。“……所有颠沛流离的人都会走向自己的宿命。”朱珠想遏制眼角的泪滑落,但已经不能了。那雨滴大小的泪珠一下子就落在地面,沾湿了纸屑。“我以为会走向谷底,走向山腰……可是你回来了,说明我还是走向你了。”

刘逸云没见过长命锁这种信物,她的宗教信仰和佛教是冲突的。但在罪恶和救赎面前一切都那么苍白,根本不应该对立。她只知道在与众不同的世界,有一个人一直在等她,并且把命放在她手心里。她走了千里万里,也还是走向这个人。老天并非开玩笑,而是用常人无法置信的方式告诉她们——偶尔做做梦,也不赖。



10.


“小姐,你……”

阿蓝望着来者有些不解,清早刘逸云说要去梨园春和老朋友吃饭,这会子还没到正午怎么人就回来了。更令她意外的是,小姐还和三姨太一前一后进了家门,谁也没说什么。没记错的话,上周这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,险些把老爷的古董花瓶打坏。她轻快跑上楼,仔细瞧了瞧刘逸云的模样——果然,和那次意外时如出一辙。

“这相片上的人,是谁?”

“……啊?小姐,这是太太呀。”

原来是这时空的生母。刘逸云用布擦拭玻璃上的灰尘,相片里女子娇好的面容渐渐清晰。她觉得这张脸很眼熟,有点像二姨太胡莉莉,又有点像朱珠。如果不是看到这张脸,或许她永远不会认为胡莉莉和朱珠长得相似,但这下子她明白了……刘禧年按照发妻的模样娶了姨太太,终究不过找了几个替身。而朱珠……只是一个被当作替身的不情愿之人。“三姨太回屋了?”“小姐不去梨园春吗?黎老板跟你约好中午一块吃饭呢。”“……”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,但为着避免旁人疑心还是坐上车子去梨园春,顺便把朱珠也带上了。

“陈妈,小姐好奇怪啊。”人走了,阿蓝揪了一下陈妈的胳膊说道。

“天天吵啊闹啊,一下子安静了,还有点不适应……平日里跟冤家似的,现在感情又好成这样,我也纳闷。”


这繁花一般同时盛开、凋零的世界太过陌生,望着形形色色的饮食男女,只徒增了心里对人生的荒凉感触。刘逸云将黑布帘子关上,视线与街市隔绝,她不知道梨园春是什么地方,更不知道黎老板是怎样的人……这时空的自己,应该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青年吧。“黎石英是梨园春最有名的戏班头子,有几年没唱戏了。你和他很熟吗?别忘了你爹讨厌戏子。”朱珠用手指勾住她的手背,她突然意识到自从上了车便一直牵着手,好像下一秒就要分开似的。“我又不是她,当然不记得。”这话说完,对方似乎心安了,没再接下去。

“……我今天……看到我妈的相片。”

刘逸云猛然把那皱巴巴的帘子揭开,流动的欲望在白天的大道上熙熙攘攘。“我很像她,对么。”朱珠松开了手,从另一边推开车门,梨园春的标牌十分招摇,她们一眼就能看见。“不,你不像任何人,你就是你自己。”这是骗人的,没有谁可以摆脱设定的困境。黎石英站在二楼的栏杆边,对着她们招手,转而深深地看了朱珠一眼。这一眼仿佛把余生的挣扎全看透,已然望见了来生。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……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……”




11.


水晶球摆在书架上,安然无恙。张薇仍然心有余悸——自己明明把它扔到地上,为什么没有碎。刘逸云又晕过去了,这次昏睡了很久,医生没有找出突然失去意识的原因。刘辰铭答应给她买一辆玛莎拉蒂,她拒绝了,毕竟一开始和老刘谈恋爱就不是图钱。但大家的疑心病都太重了,没人会相信她的清白。

“张薇,给姐开门!”不用看也知道是瞿颖来了。刘逸云这次出事很稀奇,几个好朋友轮番来探望过,都是一筹莫展。瞿颖和刘逸云关系很好,每次来了都要把她骂一通,说什么水晶球是关键,砸了就会导致厄运。“你没对水晶球动手吧?”张薇叹气,答道:“我可不敢。”“那我去看看,说不定能发现什么奥秘。”瞿颖大步走上楼,直接跑到书房里。那水晶球还发着淡蓝色的光,角落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子。“……大白天的,撞鬼了。”那女子也满脸茫然,将书房环视一圈后默默往后退,缩在那狭小的角落里。

“……那个……你好。”瞿颖觉得这有点邪门,但不想太过尴尬,“我是Amber的朋友,请问你知道水晶球的事吗?”

“……Am……ber……是谁?”

她看看水晶球,又看看对方,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。“我是说……刘逸云,她现在还在昏迷,可能是水晶球搞的鬼。”听她这么一说,那女子突然站了起来,“昏迷?怎么会这样?人在哪?”语气听起来很关切。“放心,会醒过来的。不是第一次了,上次也像这样。”瞿颖嗅着空气里飘散的香味,是上个世纪的莺莺燕燕。她注意到对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,轻声道:“Amber在你们那边,过得好吗?如果可以留下的话,她应该不想回来。”

……



“珠。”

一场大梦被晃醒了。朱珠很紧张地凝视眼前人,把对方的脸捧在手上。“我本以为你会喜欢这些……”刘逸云猜测她是太过无聊才睡熟了,没成想突然被抱住。“来到这个世界以前,你过得好吗?”“……”

不好,一点也不好。但这种痛苦的回忆留给自己就罢了,说出来只会让更多人一起难受。“这里和那里,都一样。”

一出戏唱完了,台下掌声雷动。刘逸云想起黎石英跟她说的事——早年刘禧年也爱听戏,后来太太死了就再也没来过。她伸手替朱珠理了理头发,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眼前人。也许是因为离开过、失去过,现在还能和这个人面对面坐着,竟生出一丝侥幸心理。她还发现自己有个习惯,只要看超过半分钟,就会想要接吻。

“姨娘,你今天很美。”她把对方的脸牵引过来,手指拖住那粉饰的下颚,略带侵略意味地凑了过去。

门外一声巨响,转头就看见阿蓝左手里拿着件黑色外套,另一边木盒子打翻,茶水泼了出来。“小姐,你……你们……”

刘逸云的第一反应是瞪了阿蓝一眼,但朱珠立马拽住了她的手,“你爹要娶四姨太了,没和你说么……就算再厌恶我,也用不着故意让我难堪。”她不懂朱珠在演什么,其实根本不必在意阿蓝是否知情。但也许她们的观念相去甚远,不能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。“阿蓝,我仔细观察才发现姨娘和娘长得真像……你不会以为,我和三姨太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?”

“没有……”旁观者的眼睛总是雪亮的,阿蓝看着包厢里极度反常的两个人,开始意识到:小姐和三姨太的争吵、对峙都是在掩藏心里的诡秘。但她只对了一半,因为演这出戏的人自己也迷路了。



12.


半个月后,四姨太林萱嫁过来了。不出所料,还是和过世的太太很像。刘禧年对四姨太很宠爱,大概是由于这位新人也对他热情款款的缘故。二姨太胡莉莉原本是心平气和的,近来变得爱拈酸吃醋,偶尔朱珠和胡莉莉聊天,都会感叹物是人非。

梨园春的戏码演完,她和刘逸云好像约好了一般主动拉开距离。左右无事,又把抽烟的癖好捡起来了。刘禧年现如今不太管她,往日恩爱模样也就淡了。男人都是这样,新人代替旧人,永远不会厌倦。

“不是和你说过,少抽烟。”

“……”她把烟头扔进铁皮垃圾箱,刘逸云突然的搭话令人喘不过气。“我抽烟,又不会伤害你的健康。”

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一旦隔绝,难免会觉得还是在一起比较好。她们这样疏离的姿态,思之可笑。朱珠向前踱了半步,一眼就望见对方上衣口袋露出来的票根,抬手取过来。“……”一张和她所看电影同场的票,是巧合吗?刘逸云站在她对面,眸子里满是困惑和质问。她知道,对方在等待着……也许是光明磊落的靠近,也许只是一声妥协。

“你到底在害怕什么。”

“我什么也不怕,真的。”

她闭上双眼,如同一只鸟儿坠在林间。尽管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,还是会患得患失,因为这是个意外。

“要是有一天,你醒过来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,会遗憾吗?”她问。

茂密的枝桠和树叶包裹了她的知觉,她能感觉到唇上滚烫温度,点燃寂寞叶脉。每加热一次,都是在诉说爱意。

“我不喜欢思考未来,我只想活在当下。你也不愿意勉强,不是么。”

朱珠睁开眼,湛蓝色的天空一碧如洗,却被乌黑的时代同化,流出黑色的泪。她总是一个人面对风雨的来临,没有人陪着。尽管现在刘逸云离她这么近,近到她以为一切可以停在此刻,但还是能够清醒意识到,这里的人是没有未来的……所以也不用区分未来和当下,每分每秒都是在沼泽地里艰难爬行,爬累了就歇一会。她还没有勇敢到,因为一个意外而质疑时代的宿命。“如果你没有来,或许终有一天我会爱上刘禧年。”她又点了一支烟。

“这个世界没有你,我也就不来了。”刘逸云把烟夺走,那呛人的味道吸进肺里,颇有些头皮发麻的感觉。“但现在看来,你好像并不在乎……我存在与否。你这个人就是太别扭了,既然没有意思,就不该把长命锁送给我。”她眼尾低垂,情绪敛成平静湖面,手里捻着那把长命锁,把烟圈吐到朱珠脸上。



13.


四姨太林萱喜欢吃甜食,刘禧年派人从外地采购了几箱荔枝,大概是效仿唐玄宗宠爱杨贵妃的典故。饭后,几位太太围了一桌打起麻将,胡莉莉手气好,连着赢了几局。林萱也不生气,只夸阿姊厉害,朱珠在旁边看着,不禁冷笑。

刘家多了一位姨太太后,家仆都有些忙不过来,倒不是因为做饭洗衣的功夫,主要是一时间不知巴结谁更好。论理,四姨太最受老爷宠爱,应该第一个去巴结她的。但总有些人看不惯她的风头,非要和二姨太沆瀣一气,把新人排挤下去。陈妈性子温和、不争不抢,也懒得掺和这些,越发觉得三姨太是家中最正常的主子。有时候刘禧年问她朱珠去哪了,她还会撒个谎瞒过去。不过有一件事令陈妈百思不得其解,三姨太和小姐前段日子刚和好,近来又不对付了。在刘家,几乎很难看到朱珠和刘逸云一起吃饭,即便是偶然撞见了,也跟陌生人似的擦肩。那日梨园春的事阿蓝曾和她提起过,如若没有这几次折腾她肯定相信三姨太和小姐是死对头,谁也不可能先低头……但种种奇怪的现象都告诉她,这两个人的关系绝非表面那么简单。朱珠端起茶盏,才发现今日泡的是西湖龙井,微微抿了一口。“陈妈,你去看看小姐回来没,记得把绿豆面子备上。”胡莉莉最爱在吃喝上附庸风雅,许多都是从《红楼梦》里学来的,好在在外人面前显摆。陈妈知道小姐不稀罕这些,每每都听半句话,胡莉莉打麻将打得忘了时间,也就没功夫责备仆人的疏忽。

“哎呦,这不是刘小姐嘛。”正在洗牌的傅太太见刘逸云来了,清了清嗓子说:“我们家淑婷啊,特别喜欢你。改天有时间,约出来一起喝个咖啡。”朱珠瞥了一眼,没有插嘴。“傅小姐才华横溢,能认识她是我的荣幸。”麻将桌的四个角都摆了木椅子给看客,刘逸云笔直走到傅太太和朱珠中间的位置,含笑坐下。

“小刘今年多大啦,我们淑婷才十九,比较害羞……你不要介意哦。”

“淑婷妹妹平时爱看什么书,或者爱听什么音乐,我想带份礼物去。”

“啊呦,有心啦。淑婷就喜欢看外国的小说,你送什么她都喜欢的。”

胡莉莉见二人聊得投机,也没打搅,再一抬头望见朱珠正坐在对面发愣,情绪不大高。“三姨太,该你摸牌了。”这么提醒,朱珠才回过神——方才自己竟然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吃醋,把麻将桌的事全都抛在脑后了。“红中。”她能听到刘逸云和傅太太的对话,越发如坐针毡,干脆将右手放在腿上,攥住旗袍上的刺绣。

“……那看来,我和淑婷妹妹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。”桌子下面有一只手缠住了她的手关节,大拇指在皮肤表面摩挲。那人用轻佻的口吻接着说道:“我想……我也会很喜欢她的。”不知名的占有欲让她神经错乱,狠狠扣住了对方的手。

原来与注定的宿命相比,她更害怕这场意外的结局是背道而驰。



14.


……


我的心疼痛,感到昏昏欲睡,麻木不仁,好像是饮过毒鸩,又像是刚刚吞服过鸦片,开始沉向冥府的忘川。


这并非我对你的福气有所妒嫉,而是你的欢乐使我过度欣喜——


你呀,羽翼翩翩的树精,在山毛榉的绿叶与荫影之中,在那歌声悠扬的地点,你舒展了喉咙,歌唱着夏天。


——《夜莺颂》


……


傅太太对于见面的事很上心,没过几天就安排好了,地点在傅宅,而不是咖啡馆。刘逸云知道傅小姐是什么意图,早些时候在舞会上就有人提起过傅小姐的性取,千方百计要和她见一面,是多有把握自己一定会被爱上呢。车夫送她去傅宅的时候,她看了一眼二楼的某扇窗户,没望见朱珠的身影。在这个时空待得久了,慢慢地把现代的生活方式落下,过得慢条斯理。但这里的日子并非如诗中所描绘的那样岁月静好,什么车马邮件,炊烟袅袅……反倒是戏中唱的断壁残垣最为恰当。

“南屏晚钟,随风飘送……”

“我爱这夜色茫茫,也爱这夜莺歌唱……”

“人生能得几回醉,不欢更何待……”

傅小姐把留声机的歌曲换了又换,最后停在周璇演唱的《何日君再来》。“你变了很多……”刘逸云抬头看着对方,模样形容尚小,还穿着白色花边的连衣裙。“是吗……我以前是怎样的?”傅小姐用小刀切开牛排,“很活泼,而且很不正经。”为了给年轻人单独聊天创造机会,傅太太还没吃饭便出去打牌了。隔着长餐桌面对面坐着,有种压抑感。刘逸云没接话,继续切盘里的鸡肉。悠扬的乐声在屋子里回荡,她却没什么兴致。要是朱珠在身边就好了……光这么想,时光就从指缝溜走。“上个月的交际舞会,我看见你了。但没想到,私底下你是这样的性格。”

“让你失望了,我一向不太与人亲近。”

“可以告诉我原因吗?”傅小姐问。

“什么?”犹豫片刻,她才反应过来,“我好像一直在做没有意义的争取,但即便没有结果……还是想试一试。”


……


这里,美人的双眸难以保持明丽,新生的爱情第二天就会凋敝。


……


暮色将至,朱珠趴在红木书桌上看济慈的诗歌,提笔写下对应的翻译。书房门被轻轻推开,她佯装睡着等待来者的反应。那人没有叫醒她,只把诗集从桌上拿起。天色暗下去,书页翻动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。而后,上楼的脚步声落在楼梯上,她那素纱的披风和长发紧紧贴合,屋子中的另一个人弯腰,慢慢靠近——在她脸颊上献上一吻。

“小姐,老爷喊你去客厅。”

“嗯……陈妈,三姨太睡着了,你别打扰她。我来过的事,也别跟她说。”

“诶,知道了。”

人生太长,如同一个转身。



15.


长子夭折后刘禧年对于孩子的事没报什么希望,直到大夫号脉说林萱有孕了。整个刘家都洋溢着喜悦,除了胡莉莉。她嫁进门这么几年,没给丈夫生下一儿半女,如今新人来了不到半年,就要爬到她头上。刘禧年公布喜讯时,她自然没给好脸色。

“恭喜老爷,林萱妹妹是有福之人,以后可得宝贝着,以免磕了碰了。”

“莉莉,别小家子气。”刘禧年见女儿来了,话锋一转,笑滋滋道:“小云来得正好,明年你就能多一个弟弟了。”

“三姨太呢?”胡莉莉没心情听,打岔问。“她今天不舒服,在休息。”客厅众人都看向说话者,刘逸云太久没有提到朱珠,导致大家都以为她们关系很差。如此看来,只是一时的别扭罢。“没别的事,我就上楼了……明天还要去照相馆。”沉浸在欢乐中的刘禧年没在意,但胡莉莉闲着没事干,又爱八卦:“傅小姐人不错吧……怎么不请她来家里玩。”“姨娘是希望我把人带来呢,还是希望我出去?”刘逸云忍着没发作的脾气一下子涌了上来。

“哎呀,我就是问问。”她实在嫌这些人烦闷,噔噔跑上三楼。书房门是敞着的,朱珠不在里面,沿着长廊走到尽头,还是一无所获。最后,她在小房间外听到了拆信封的动静,用力将门推搡开——朱珠正坐在地上,用烛火照着一沓信件,见她来了眼中难得露出慌张神色。

“姨娘这是在读信吗?”

“不重要的东西,正准备烧掉。”

她随手拿了几封,全是没有称谓和署名的无头信件,但其中的字眼很好辨认倾诉对象。她一个狠心,把最下方的信件拽了出来,展开细读。


……


知道吗?今日我在和平大饭店的吸烟室遇到一个小姑娘,她告诉我:因为喜欢同班级的男孩子,自己放弃了期末考。我问为何?她说:“那个男孩和我打赌,如果我考得比他低,就答应交往。”小姑娘以前是班里的优等生,现在考核不及格,爹娘把她骂了一顿,但她从不未后悔。

有谁不是呢?少年热忱,孑然一身。但能够爱一个人,是多么辛福的事。如果你还在这里……我一定要告诉你……


Je t'aime。


……


读完这封信,刘逸云才发现朱珠已经开始烧那些写完了心意的纸。她想把烛台抢过去,但融化的腊滴到对方手背上,那人咬紧了牙关。“疼不疼?”“……我没事。”

朱珠没有理会被烫伤的肌肤,只静静看着所有信件都烧成灰烬,松了一口气。“傅小姐之前和我提起过……舞会的惊鸿一面,但没办法啊……你就是这样的人。”

这是在诀别吗?刘逸云苦笑,“我也想回去,但时空之门已经关闭。”她们像两个幼稚的小孩,在比谁先认输。

“时候不早,我先回房了。”

“等等。”她把对方拉回去,问:“刚刚那串法语,不亲口对我说一遍吗?”

阴云密布的天空骤然雷鸣,朱珠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的人,并不打算给出交代。她知道这个人迟早会走,自己越努力只会越狼狈。“可惜我不会读。”

不知为何,她突然很恐惧。站在和平大饭店露台上那般的心情,席卷了思绪。 报纸刊登的枪击案已经达到了六起,没有人预测得到,末日和死亡哪一个先到来。



16.


聚义堂周年庆那天,城中大户人家都去了,刘家首当其冲。刘禧年本来只带了林萱和刘逸云,耐不住胡莉莉一个劲嚷嚷,便把另两个姨太太也领着。“小姐,该动身了。”阿蓝又一次提醒道。刘逸云还是没有走向车子,总感觉这天要发生什么大事,心里惴惴不安的。

“小云,你好了没有?”刘禧年也催促,“待会迟到,东家要生气的。”她往车边一站,胡莉莉把朱珠往后座中间的位置拉,一边挪一边说:“林萱妹妹怀着孕还去参加晚宴,真是辛苦。”隔着外套口袋的滑布,那把长命锁还是硌得慌。朱珠把手放在她大腿上,没有丝毫情绪波动。“……既然觉得四姨娘辛苦,那就多担待点。”刘逸云对胡莉莉笑了一下,顺其自然覆盖住腿上的那只手,藏在西装外套下摆里。她能感觉到朱珠的紧张——不是因为和自己离得太近,而是对于未来的忐忑。她是一个不会思考未来的人,此刻也不禁加快了呼吸频率。奔驰的车辆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笼子,把他们全都锁在里面。笼子外面是恶意和危险,无处可逃。

“老爷,聚义堂到了。”

“萱儿,我来扶你。”刘禧年从副驾驶踏下,将林萱搀扶住有说有笑。胡莉莉提起旗袍,自己往聚义堂门口走去。

“小心!”

“……珠……”

忽然响起的枪声使得聚义堂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,太太们尖叫起来躲在丈夫怀里。林萱护住自己的肚子,感到一阵绞痛。幸好,孩子还在。刘禧年望向自家车子,刘逸云抱着朱珠瘫倒在地,原来那颗子弹打中的人是他的三姨太。

“你别说话……没事的,一定没事的。”

“……傻瓜。”朱珠将手从胸口抬起,鲜红的血流淌,一路从掌心到手肘。撕裂般的疼痛终于让她觉得,自己是活生生地存在于天地之间的,因为每痛一下都是一次心跳。那么鲜活,那么绝望。

“Je…… t'aime……”

所有恐惧,在说出心意后土崩瓦解。


……


“Amber在你们那边,过得好吗?”


……


她想喊对方的英文名,但已经没有力气,只吞吐出几个音节“Am……Amb……”身体太痛了,何止醉生梦死。

“坚持一下,医院马上到。”她竟然从刘逸云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恳求。明明从相识以来,祈求上天的人都是自己。


……


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与死,死而不可复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。梦中之情,何必非真?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!”


——《牡丹亭》

……


要是那天在梨园春勇敢一点,该多好。果然,并非良人……所以错付终身。



17.


医院的电视机播放着戏曲联欢会,瞿颖颇有兴致地听着。“惊觉相思不露,原来只因已入骨……”咿咿呀呀的唱调使她跟着摇头晃脑。病床上的人突然开口:“回来了……”,她一回头,发现刘逸云已经坐起来,呆呆地望着电视。

“你醒了!太好啦,我马上跟叔叔说。”瞿颖往聊天框输入了几个字,察觉到对方异常又停下动作。“可别病傻了啊……那个水晶球也太晦气……早知道就让张薇把它砸掉,不拦着了。”凑近一瞧才看见刘逸云脸上的两行泪痕,随即安慰道:“好啦好啦Amber,你福大命大,以后肯定会步步高升、越来越棒的。”

刘逸云把眼睛闭上,睁开,再闭上,再睁开。重复几次后,终于确认自己回到了现实时空。“……谢谢,这段时间让你们担心了。”她把信念和意气风发全部丢在遥远的另一边,尽管这里是开始也是归途,但还是有种空落落的无措。

“医生说你大脑的正常波动被干扰了,可能出现噩梦、错觉,我刚刚听到你在喊一个名字,是梦里的人吗?”

“……嗯,是她。”

“其实……有一天我看到了不属于咱们时空的人,就在放水晶球的书房。”

瞿颖的话使她想起朱珠断断续续的句子,“长发过肩,穿旗袍……对吧。笑起来梨涡会陷进去,很美很美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的!见过吗?”

“不重要……都过去了。”刘逸云朝窗户看去,明媚的日光遮蔽忧郁,和藤蔓一齐探进病房。“《牡丹亭》?你也喜欢?”“你还知道这些……深藏不露啊。”她还记得黎石英的忠告,一语成谶。


“这个人,是你命里的劫。”


朱珠把长命锁交付,从此命被她紧紧握在掌中。最后的最后,也用荒诞无比的方式实现了宿命。时代杀了她的爱人,隔着悠悠岁月,几度时空,徒有义愤填膺。


“她是我,爱着的人。”


查房的护士敲了敲门,瞿颖没来得及回应就听到了刘逸云自言自语的话。这孩子一定是病得太重了,竟然沉溺在梦里。“你好好休息,待会叔叔他们就来。我给你打点水,睡这么久肯定渴了吧?”

“我没开玩笑。”刘逸云定定地看着她,却从她的眼眸中窥见了朱珠的模样。


……


“小姐,医生已经在手术了。”

“肯定会没事的,对吧?”

“……伤得太重,医生说……”

“说什么?”

“凶多吉少。”


手术室的灯长久亮着,她也知道,凶多吉少,但还依靠一线希望苟活。


“小云!”

“小姐,你没事吧!”


她是忧虑过度昏迷的。

她们之间还是隔了一道手术室的门。


……



18.


从梦境醒来后,康复是很迅速的。正好LU大项目审批下来,刘辰铭第一时间就交到了刘逸云手里。公司众人都发觉,总经理大病初愈后格外勤奋,对于同事和下属的态度也温和了不少。

“到底要不要看杂志拍摄啦,我特意给你预约了,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。”之前认识的时尚圈朋友打电话来,刘逸云没多想便答应了。她知道瞿颖和吉娜也要去,自己到时候找熟人聊天就不会尴尬。

“走路不看路啊!”

刚到电梯口就看见策划部部长对着一位长发女子呵斥,她忍不住上前打断。

“孙部长,大白天的发什么脾气。”

“刘总……”老孙毕恭毕敬地回答:“您不知道,我才从办公室出来就被人撞了。”还指了指穿咖啡色长裙的女子。

“这种小事……”刘逸云转头去看肇事者,口中的言语猛然停止。这张脸和朱珠太像了,她根本分不清是梦还是真。

“您说什么?”老孙还竖着耳朵等她。

“我看这位小姐面生,应该不是故意的。你也别太计较了,宽容一下人家。”总经理发话了,作为下属也不好不从。老孙腆着笑脸给人道歉,灰溜溜跑了。

“第一次来LU?”刘逸云问。

“……嗯,Lily姐让我来拍杂志。”

“十七楼,我带你过去吧。”

她回到电梯,按下“17”的按钮。末了,似乎想起了什么,对着那女子伸出手:“忘了自我介绍,我是LU的总经理……你可以叫我Amber。”“你好,我是朱珠。”

观光电梯从一楼往十七楼飞速运行,离地面越远,越能看清彼此的灵魂。

“好巧,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。”

“真的吗……她也在LU工作?”

“以前不在,但……今天在。”

刘逸云把口袋里的长命锁掏出来,在对方眼前晃晃。“只要我不放手,有些东西就永远不会落空。”方才握手的时候,手背烫伤的痕迹出卖了身份。她不知道朱珠为什么可以穿越到这个时空,但只有这个人,是真正和她站在一处的。无论是苦难笼罩还是人心叵测,她都非常愿意和身边的人一起走下去。

“刘总,您怎么来了?”

“这位小姐是我的……好朋友,让Lily多关照点。”交代完员工,刘逸云又柔声说:“珠,你的联系方式是不是换了?我们加个好友,下班请你吃饭。”“嗯……”


朱珠打开手机,验证信息弹出:

“梨园春明天有一出《牡丹亭》,要不要一起去看?票我已经买好了。”

她通过了好友验证,回了一句:

“黎老板的曾孙在那里带戏班子,时间够的话,去和他聊聊天。”


十七楼员工休息区的电视机播着最新的天气预报:“近期我市接连遭遇恶劣天气,预计未来五天还有一次热带风暴来袭。目前,热带风暴‘夜莺’已经登陆东部海峡,对陆地造成巨大伤害,或将在行进途中削弱力量。请广大市民关注实时天气情况,及时避险,保护自身安全……”


“喂,刘总。”

……

“我来找你了。”




END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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